第36章 風雪(第2/3頁)

那簡直太不幸了。

圖勒的首巫知道,中原人經常同時叫兩個名字。在冬牧回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要去聖雪山的神木那裏,給他的阿爾蘭求什麽字。

他要為阿爾蘭取個新的名字。

他要請聖雪山庇佑他的阿爾蘭。

只是……

圖勒巫師起身,經過插在石階便的經幡。經幡在共氈禮上被火焰點燃。

燒掉了一半。

……漂亮的、艷麗的彩旗。焦黑的、燃燒的彩旗。墜落的、蜷曲的彩旗……那日,圖勒巫師抱起他陷入昏迷的阿爾蘭,沒有看任何人一眼,穿過熊熊烈火,走向高聳巍峨的聖雪山,踏上漫長的鷹道。

共氈禮上,新郎要抱著新娘登上聖雪山,一步一步,走過代表“吉祥”的經文。因為那樣,圖勒會庇佑他的心上人,叫她做馬背上最幸福的姑娘,讓她的裙擺一輩子都不會被鮮血弄臟。

大概是他走得不夠虔誠,大概是他走得不夠鄭重。

圖勒沒有庇佑他的新娘。

圖勒,給了他一個可怖的警告:叫他親眼目睹阿爾蘭的破碎和墜落。叫他明白,可怕的風雪即將到來,你要保護好他。

……圖勒,偉大的圖勒,公平的圖勒,殘酷的圖勒。

她賜予勇士以珍寶,假若他們不知加以珍惜,她定將珍寶收回。

他把阿爾蘭藏起來得太晚,他去求庇佑求得太晚。

圖勒懲罰了他。

風扯動被燒得殘破的經幡,圖勒巫師平靜跪下,額頭貼上冰冷的石面。

聖雪山,山腰。

許則勒寫完辟蒙版圖勒語和中原話的解字集,把徹底禿掉的筆一丟,站起身,推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窗戶一開,他就被冷氣和阿瑪沁的怒罵,搞清醒了。許則勒訕訕笑笑,僵著手要關窗。

忽然,許則勒一愣。

“他還在轉山?”

轉山又稱拜山。

圖勒部族供山川河流為神,認為轉山拜湖,可以為自己,為他人消災解難。

其中,以聖雪山最為靈驗有效,因為它是整片雪原的脊梁。山腳石階刻了九十九卷經文,一卷一轉,一轉一輪回。

尋常轉山,只需擇其一就可以。

除非……

要為誰求永生永世,平安喜樂。

“估計是想把九十九卷經文都拜過吧,”阿瑪沁回答,她問,“首巫大人的阿爾蘭,真的非走不可嗎?我覺得阿爾蘭也沒那麽討厭首巫大人。”

許則勒張了張口,不知道怎麽回答。

許久。他捏著解字集。

推開門。

“……我還是得跟他說說。”

狂風卷過遼闊的曠野。

圖勒部族遭遇襲擊的同一天,雪原,十六個小型部族同時遭遇襲擊。他們沒有圖勒那麽好的運氣,遇上會開木鳶的小少爺……一具具被利箭釘死在地面的屍體,一座座焦黑的木屋,食腐禿鷲沖天而起。

巨大的、深深的礦場深溝橫貫過平靜的牧場。

醜陋得像大地的傷疤。

大雪落下來了。

掩蓋一切。

…………………………

屋頂堆起厚厚的雪蓋。

可憐的蒼鷹失去了它的篝火,只能蹲在煙囪邊蹭點熱氣。它縮著脖子,把腦袋鉆進翅膀下。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它急切地飛起來,撲騰翅膀,跟在回來的圖勒首巫身邊……

木門關上。

蒼鷹展著翅膀,懸停在門外。

它傻了。

圖勒巫師帶著墨跡剛幹的《雙原解字》進屋,俯身往彩繪銅盆裏添了些薪木。火燒旺起來,他身上的風雪寒氣未散盡,便只在氈毯邊坐下,將解字集擱在膝蓋上,低頭,沉默地看著睡得正深的少年。

薪木噼啪燃燒。

……你要拿什麽留他在雪原?許則勒問。拿圖勒與仇家血戰,還是拿圖勒與仇家結盟,世家以此為借口進入雪原?放棄吧。他不屬於這裏。

圖勒巫師還帶著仇薄燈給他編的紅玉戒,垂著眼睫,坐在仇薄燈身邊。

爐盆的火光照在他臉上。

骨骼起伏的陰影。

又冷又硬。

……他怎麽不屬於這裏?他整個都是他的,命是他的,肉是他的,骨是他的。他怎麽不能留在這裏。

火光印在小少爺的眉眼間。

濃密蜷曲的睫毛覆蓋在瓷白的肌膚上。

恬靜脆弱。

和雪原截然不同。

圖勒巫師伸出手,要把他整個地揉碎,揉進自己的身體,吞下去,藏起來,不叫人奪回去。蒼白的、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少年的臉頰,仇薄燈感受到冷氣,不高興地蹙起眉。

“……阿洛。”

他嘟嘟噥噥,喊了一聲。

手懸停。

許久,收了回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熟悉的風雪氣息坐在身邊,小少爺半睡半醒,擡起頭,含含糊糊問:“你去幹嘛了呀?”

圖勒巫師隔著衾被,冷硬地按了按他的脖頸。

讓他繼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