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留給時間

247.

陸忱駕著車,在深深淺淺的黑夜之間中穿行。

小城刷了新漆的、高高低低的樓,樹枝上明亮的燈飾,都這樣一閃而過,他們鉆進了幽深的隧道。

車影在壁上孤獨地掠過。

寧晃坐在副駕駛,笑著問他:“陸老板,你要把我拉去哪兒賣了?”

本以為陸老板會哄他去酒店,誰曉得並沒有,反而神神秘秘地把他拉上車。

陸忱溫聲說,去海邊。

他的小叔叔就笑了起來,說:“海邊要開好久,我先睡一會兒。”

他輕聲“嗯”了一聲,調了一下空調溫度。

寧晃便眯起了睡眼。

他車開得向來很穩,握緊方向盤時駛出隧道時,仿佛緩慢駛出了這個陳舊小城的腹腔。

長海市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是真的有海的。

上次去看是很早之前,他二十四歲的時候,並不是聖誕,而是年後。

那也是他記憶裏最後一次在家裏過年。

248.

他那時研究生剛剛畢業半年,仍是孤身在外。

那時小叔叔跟他的交集,變得淡而匆匆,不忙時會一起吃頓飯,偶爾也會專程到他住的地方看他,甚至像從前一樣,給他帶禮物。

但一切仍是無可避免地,走進了一條漆黑孤獨的道路。

他一步一步向深處行進,追隨著的、只有墻壁上的舊日影子,和自己迷茫落寞的回聲。

臨近年關時。

母親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

父親執意認為是他的出櫃讓母親失魂落魄,導致了這一結果。

他始終沒法兒徹底視而不見,便最後一次回到家去。

就這樣,像往常所有新年一樣。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嘩啦啦的麻將聲,香煙的煙熏火燎,像是詛咒應了驗。

這次的話題是對他善心大發的勸解。

他父親顯然無顏面對這些親戚,鐵青著臉避出去,這些長輩便勸解得逐漸直白。

一個嘬著煙跟他說:“小忱,咱們是自家人才跟你說,有些病得趁早治療……”

另一個脾氣爆些,把麻將拍在桌上:“這就是變態!”

“咱們家就沒有過這樣的人,準是在外頭染上的不幹不凈的毛病。”

煙味濃重,他被嗆得咳嗽了兩聲,起身要走,又被人叫住。

訓斥他怎麽連長輩說兩句都聽不得。

緊接著,又打出一張四條。

一片烏煙瘴氣中,有人和藹憐憫地嘆氣:“你這孩子,小時候不這樣,怎麽長大了變成這樣了。”

“你看看你爸媽,要強了一輩子了,你怎麽對得起他們……”

他的肩緊繃著,面色平靜,頭低低地垂著。

一動不動,像是被澆築的一尊雕像。

冰冷,孤立無援,呼吸苦難。

甚至生出了荒謬的念頭,或許做個死物還要好些。

長輩見他不答,又說:“趁早回來吧,大城市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去了就學壞,一個賽一個的狼心狗肺。”

“你媽這次就是讓你這事兒給嚇得,你再不回來,沒準鬧出……”

忽得聽門口一陣嘈雜。

不知在說些什麽。

驀地有人掀起門簾。

一陣清透的氣息撲面而來,裹挾著戶外的落雪冷風,和他熟悉的味道。

那麻將的聲音都停了下來。

他不可置信地擡頭。

瞧見寧晃就靜靜立在那兒。

墨鏡還沒摘,外套也沒脫,馬尾,高幫靴,手上一上一下拋擲著車鑰匙,顯然是剛剛沖了上來。

眉目精致銳利,鋒芒畢露,渾身上下,都與老宅透著格格不入的氣息。

寧晃倚在門邊兒,驀地笑了一聲:“都看我做什麽,過年我來走個親戚、串個門兒——不行麽?”

自然是行的。

麻將桌上的人局促不安,始終不知自己該不該立起來看他。

只有他,傻愣愣地看著他。

“刺啦”一聲。

寧晃用腳將一把折疊椅踢到他的身側,大搖大擺地坐下。

修長的雙腿交疊,接過一個年輕同輩送來的茶水,似笑非笑彎起眉眼:“聊什麽呢?”

“不跟我說說麽?”

無人應聲,一切話題都戛然而止。

只有僵硬的洗麻將的聲音。

小叔叔沒看他,只是懶洋洋盯著那張麻將桌,淡淡的、審視似的神色。

隔了片刻,有人臉上堆了僵硬的笑容,尷尬說:“這不是、閑聊天呢嗎……”

“那、那什麽,咱們都好久沒見了。”

陸忱沒忍住,悶笑了一聲。

畢竟這話題轉的生硬又滑稽。

這次沒人看他。

只有小叔叔的目光,淡淡落到他身上。

嘴上卻慢慢說:“見不見的,倒不重要。”

“你們接著上句說,狼心狗肺那段。”

“我想聽聽。”

這些人嘴巴粘了膠水似的張不開。

連麻將聲都漸漸停了。

寧晃慵懶地坐在那兒,卻仿佛渾身上下都帶著鎮場似的壓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