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烈火寸寸崩塌(第2/2頁)

皇帝眉心跳了跳,“說。”

“墨太傅。”梅鶴庭眉眼靜寂,“司天台十罪,只要諫言之人聲望可信,是誰並不要緊。墨太傅便是最佳人選。”

因這位墨老先生既在清流士人中頗有名望,又是未來皇後的祖父,朝臣要想駁議他的話,便需得掂量掂量。

皇帝眼底的火氣漸次冰冷,凝成潎冽的寒泉,“接著說。”

“華苗新遇刺案,臣已查明兇手。以動機回溯,殺害華苗新留下桃花篆,是為嫁禍長公主,然長公主有何死敵、做過何事、手掌何物,才會令兇手不惜謀害朝廷大員,也要達到目的——”

“兵符。”皇帝明白過來,慢慢地咬起牙,“兵部?”

梅鶴庭點頭道,“兵部左侍郎張松林。”

其人代除兵部尚書位多年,一旦長公主失勢,北衙禁軍的營編便會落入他掌中。

皇帝沉默良久後問,“你以為當如何?”

“按兵不動,作餌,釣魚。”

少年皇帝聽到與預料中分毫不差的回答,諷刺地翹起嘴角。

先皇祖以武功彪炳青史,卻也留下了軍政一部尾大不掉的後患。想先帝禦極兩年便龍馭上賓,他等同於是臨百廢而登基。

人皆道洛陽繁華,年景太平,大晉江山如畫,誰又知他從十四歲坐上那張椅子開始,日日如履薄冰。

人皆道朝中文有賢老,武有悍將,帝王雖少年,由法家弼士輔佐自可保社稷無虞。

——殊不知這問題,往往是出在“天子少,臣元老”上頭。

好在三年來,兵司內部互相勾連的派系,少帝已梳理得大差不差。

只等下一劑猛藥,連根清理。

所以明知是誰針對了皇姑姑,他還是要等。

心裏明白是一回事,耳聽梅鶴庭之言,皇帝仍忍不住心寒。

“少卿,真是冷靜絕倫。”

皇帝俯視梅鶴庭的劍眉與淥鬢,他昨兒,是親眼看著皇姑姑倒下的,那麽便應已知曉皇姑姑的病情,今日卻還能渾若無事入禁中,再冷靜地替自己出謀劃策。

宣長賜少年時,曾真心拜梅鶴庭為少傅,也曾真心欽慕過梅少傅的才學智謀。

朝中能令他完全放心信任的人不多,梅少傅是其一。

然而此刻,皇帝有一件事十分想不明白了,“你的心,究竟是什麽做的?”

*

皇帝離開了闕樓,無人罰他,梅鶴庭自己在復道上跪著,一直到宮門下鑰。

出皇城,朱雀大街上已是燈焰熒煌的時分。

浩大無邊的火樹銀光裏,梅鶴庭擡眼盡望,無法給自己找到一寸立錐地。

太醫署的周太醫正要下值,忽在署門前看見一個身影,嚇了一跳:“梅大人?”

梅鶴庭邁檻走進,目光沉似水,死井裏幹涸的死水。“院中有多少記載血枯症的醫書,煩請太醫幫忙找來。”

周太醫微愣,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著那雙執拗的眼睛,他仿佛依稀回到十幾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黃昏,也是這樣一種眼神。

他有些不忍:“梅大人,沒用的啊。”

“不找怎知沒用?”那對比漆還黑的眼珠霍然盯在他臉上,“天下之大,古籍之多,治病良方何其浩瀚,沒有找過,怎能斷定無用!”

周太醫心知這位也鉆了牛角尖,心嘆一聲,不再多嘴勸說,比手請梅鶴庭到藥閣的長案後落座,回身從一個高閣抱下一只落了灰塵的木匣。

用袖頭抹了抹,周太醫開匣取出厚厚一摞醫書,其中有幾本的書頁已經泛黃。

泛黃好,越古老的書越有舊方。連那飄下來的成團成縷的灰塵也像帶著希望,梅鶴庭絲毫不避,接過書後,氣息屏止須臾,冷象牙白的指尖遲遲撚開書封。

下一刻,他面色僵住。

忽然之間就明白了,周太醫為何說,沒有用。

只見書頁上的印墨旁邊,以朱筆密密麻麻注著眉批,頁頁盡有。

那字跡時而溫婉,時或急躁,或怒透紙背,或無力消沉,一頁復一頁,無一例外,都是有關血枯症的記錄與見解。

盡管字體尚且稚嫩,梅鶴庭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只手攥緊書脊,手背迸出猙猙青筋,十指用勁之大,如同要從皮下滲出血來。

他擡起頭。

周太醫點頭證實了梅大人的猜測,“沒錯,當年長公主不信太醫署,曾自己在這裏找過兩個月。那時公主殿下熬了整整五十幾個日夜,翻遍了近百本醫書。

“——梅大人呐,倘若當真有根治的法子,又何必等到如今呢?”

梅鶴庭眼前的世界寸寸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