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紅 白 黑(四)

天是黑的,這是趙黑很多年前就認定的‘事實’,就像如今街頭上越來越多的乞丐一般,他在五十五年前,也是一個乞丐,而且是一個犯眼翳的小乞丐。

他的眼病很奇怪,不是瞎子,而是看惡而黑。

‘下等人、賤種。’

‘有娘生沒娘養的小狗!’

‘這年頭的瞎乞丐滿街都是,這能裝什麽可憐,把手敲斷,骨頭茬子露出來,放心,大雪天的凍血,死不了人。’

兇惡、妄詐、貪淫、諂媚、殘忍、愚蒙、惡相、狂言。

天是黑的、人心是黑的、這世道是黑的,直到一個年輕人走到他面前,他在他的心頭上,看到了一種明亮璀璨的東西。

“少爺,白家要收奴仆,來排隊的能排十條街,那些遭瘟的、發大水的、被寇劫掠的,模樣周正的小丫頭小童子,不要錢的都能收一堆,您怎麽偏偏對這小瞎子感興趣?”

然後便是一記響亮的巴掌。

“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小瞎子了,他現在是我白家的人,他便是貴人。”

“什麽是貴人?”年幼的趙黑問。

“白家人便是貴人。”

後來這個年輕人成了白家家主,這個小瞎子,則成了白家名震一府的拳術大師,號稱短打天王,身子便是他的眼皮,毛孔便是他的瞳孔,但誰也不知道,這個短打天王在當時其實是個瞎子。

但他明白,能讓他從一個小乞兒成為白家第一管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從黑暗中看到的東西才是讓他真正升華的東西。

‘你看到了什麽?’一道深沉而宏亮的聲音在腦海響起。

‘二千六百裏之酆都,八萬四千重之鬼蜮。’

‘還有呢?’

‘生有貴賤之殊,死有高下之別。’

‘很好,看來孤的眼珠,你已經徹底煉化了。’

茫茫黑暗中,一條黑色塵霧所化,貫穿整個鐘吾古地的巨物緩緩遊走過來,山峰大的頭顱緩緩擡起,一只眼珠子像是天上的太陽,另一只眼珠,則黑黝黝空洞洞,冰冷徹骨好似地獄,一如他三十年看到的世界。

‘你是誰?’趙黑因為恐懼而瘋狂的大喊。

‘孤在這個世界的化身,你可以稱之為,燭龍。’

《山海經·大荒北經》中有雲: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趙黑強忍著讓人瘋狂的顫栗感,一字一句道:“我不會背叛白家,背叛家主!”

‘孤對凡界發生的小事不感興趣,但孤欣賞你的態度,作為孤的眼珠,你代入的很好,你有了自己的情感,也有了自己的身份。’

趙黑又看到了茫茫的、無邊無際的黑,他身子一抖,臉上蛇紋條條浮起,表情卻緩緩平靜下來,聲音沙啞好似蛇腔:“那麽,你需要我做什麽?”

‘用你的眼,尋你看到的光,讓祂更耀眼,然後,賜予祂孤的另一只眼,替孤見證整個世界!’

趙黑猛然擡頭,一只眼珠昏花枯黃,另一只眼珠,則變成了黑暗的、散發著妖光的豎瞳,蛇眼之中,邪腥的、粘稠的豎眼緩緩睜開。

“顛倒乾坤、迷人魂魄,嘿嘿嘿嘿,小老兒就知道沒那麽簡單,奪龍局上,第三人插局了麽,而且還是一個外來客。”

趙黑是趙黑,趙黑又不是趙黑,或者說,此刻的趙黑,是趙黑的人格與燭龍之眼融合的半人半怪。

而在祂的眼中,無盡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道比鷹隼還要兇狠百倍的尖叫聲響起,那毀天滅地的火焰組成了雙翼,巨爪像是金剛石一般尖銳,兩只鳥眼似慈悲非慈悲,似兇狠非兇狠,從萬丈高空中垂下。

這般桀驁到蠻橫的眼神還是頭一次見。

眼前人倒是見了不少次。

“啊,原來是你,”趙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蛇瞳一閃一閃,詭異的眨著,“你忍了很久了吧。”

“比不上你,都忍十年了。”

“那不一樣,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給我看牌?”

“那可不行。”

“那我要是硬翻呢?”

趙黑的蛇瞳盯在戚籠手上,那一對看上去極兇惡的金色怪爪上,臉上老皮抽了抽。

“惡客臨門啊!”

《舍利弗問經》所說:‘迦婁羅神者。先修大舍。常有高心。以倰於物。故受今身。’

二人說話之間,眼前場景反復切換,那些堆積在城外,一夥一夥的難民像是被一張無形大手緩緩抹掉,場面也變幻的更快,一會兒青磚疊起,在二人四周鋪上一層練武場,一會兒狂風驟雨,冰天雪地,兩人腳下所踩的,竟是僅可落腳的險惡山崖,兩側即是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