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於此刻坍塌(下)

我一頭撞死算了。

或許我表情過於猙獰,體委悚然一驚,在眾人起哄告白的時候,一把拽著一步三回頭的我跑去駐唱台,讓我為浪漫情景伴唱。

好在《暗湧》伴奏剛響,我就遠遠看見裴雁來——然後是孫汀洲——一個接一個喝下滿杯純生。

我猛地松了一口氣,動靜有點大,麥克風都收了音。

這是拒絕命令的懲罰。

萬幸,告白環節沒能進行下去。

裴雁來仰著脖子,喉結滾動,眯著的眼前被睫毛沉出一灘陰影。空杯子被隨意撂在身側,他微側著頭,昏暗的燈光並不垂憐,我看不太清面孔。

但酒精給的刺激顯然並沒讓他愉悅,他腰背依舊挺直,舒展又好看。

他憊懶的、漫不經心的樣子只有我見過。

我心裏有劫後余生的喜悅,壓抑太久的沖動在此刻突然且毫無預兆企圖破卵。

萬一……

萬一我沒能考到首都,只靠手機聯絡,異地也有諸多不便,今天告白是不是也不錯?哪怕被拒絕。

如果他接受我呢?如果他不對我說“不”呢?

欲念剛起就燎原之勢蔓生,最終燒成一把熊熊烈火。一時“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都差點被我脫口唱成“喜歡你,那雙眼動人”。

心不在焉地唱到一半,卻看見裴雁來起身出門。

三秒後……孫汀洲也跟過去了。

心臟像被猛地攥了一把,胸悶感十分強烈。

我想到運動會被鋪滿夕陽的教室,想到剛剛遊戲裏沒開始的告白,又想到些別的,亂七八糟,嘴巴只會機械地吐出歌詞。

從這裏之後,我的記憶就變得十分混亂。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麽糊弄完最後一句,然後莽撞跑出門去,後來是如何形容呆滯地踱步回來,被還算相熟的體委拉著天南地北。更記不清,裴雁來又是什麽時候在我身側落座。

只記得體委醉醺醺起身,說,都拉著你聊一刻鐘多了,不聊了,不聊了。我麻木地點頭,側過臉去看裴雁來,他漫不經心地喝並不喜歡的啤酒。

差不多是晚上十點,玩遊戲的三三兩兩散了。

團支書一人抱著兩個麥克風在唱《想你的365天》,撕心裂肺,雙倍被擴大的魔音,比我此刻心情還要誇張。

打斷“淚,總是一不小心翻湧微笑的臉”的是一聲“我草”。

平時一起打籃球的幾個同學圍著手機湊在一起。好像是在議論,聽說隔壁班想考警校那男的,兩天騙了三個小男孩的炮,被人掛上表白墻追著狂罵。

“媽的死給。服了真是。”

“我都沒看出來這幾把人是同性戀。”

“還騙未成年,惡心不惡心,我要吐。”

“死給變態誠不我欺……”

左側議論聲清晰可聞。

裴雁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哼笑緊接著傳進我的右耳,我有點搞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我和裴雁來都穿著白色球鞋,但他的那雙潔凈如初,我的這雙腳底沾泥,鞋面還散布葡萄酒漬。

我沉默地注視著如同黴斑的臟汙,圓點在我的視野中無限擴大。

在這一刻,駁雜的聲道突然變得刺耳駭人,逼不得已,我放棄了思考。如果可以,我想,我寧願剛才做俯臥撐的時候把自己腿壓斷。

無知是幸福的本源,我不該去偷聽。

跑出門時看到的景象再次倒帶般回放。

兩人一前一後站在安全出口,孫汀洲扒著裴雁來的肩膀,那是一個親吻的預備動作。

緊接著是“轟”的一聲。

他沒能靠近,就被裴雁來按著頭猛摜到鐵門上,痛叫一聲後軟坐在地。

安全出口雜音很大,我躲在拐角,只聽見裴雁來語氣極度冷淡,似是事不關己——

……

耳邊罵騙炮基佬的議論聲仍舊滔滔不絕。

明明掌心被我掐得發痛,我卻聽到自己的聲音輕松而平靜。正常得不像話——這也許是我這輩子在他面前演戲演得最好的一次。

我不能做第二個孫汀洲,我輸不起。

“裴雁來。”

我扭頭看他。

……

“……喜歡搞男人?”安全出口鐵門的陰影中,裴雁來意味不明笑了聲,“我嫌臟。”

……

“同性戀。”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是挺變態的。”

甚至犯賤地懷揣半點沾沾自喜,為自己站對了陣營。

只是話音落下,我卻覺得冷。像是有道雷當頭劈下,身體變得冰涼之余還能感受到麻痛。

裴雁來從沒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

也不是,他曾經用過,我明明該感到熟悉——不過那是在我和他走近之前的事了。但那一眼轉瞬即消,細看時已經找不到蹤跡。

我疲憊地想,今晚的打擊讓我的CPU過載,這大概是吊詭的錯覺。

是很短的沉默,短到我來不及找回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