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新劍塔建成那一日,荒野之川下了整夜的雨。

天色微熹之時,濃重而潮濕的毒障籠罩綿延的山林,幾片伸出鉛色沉霧的翠葉沾著露水,碧的詭艷。

“哢嚓。”

靴子碾碎枯枝敗葉的聲音由遠及近,濕潤的泥土留下一長串新鮮的印記,一位深衣道人冒著毒障踏足這片寂靜的深林。

他在一小塊空地前停下。

周邊幾株古樹野蠻林立,粗大的枝幹向四方舒展,繁茂抽長的枝葉侵占長空,將白的發亮的晨光絞殺成碎片。

道人發覺有人先他一步來到此處。

在他前方,有人背對著道人安靜的跪坐在枯地上。

——那是一個極年輕的男子。

他似乎枯坐了許久,以至於落葉埋葬了此地所有痕跡,銀白不菲的衣料就這麽迤邐拽地,被整夜的露水浸透後,又染上臟汙的塵土。

離得近了,道人才發現他懷中還有人,被雙手珍惜的擁入懷中,唯有幾縷毫無生氣的白發冒出些許,像是衣袖褶皺間不經意沾惹的霜雪。

而他微仰著瓷白的下頜,長而亂的墨發胡亂披垂,似空茫的尋找霧雪的源頭,又似乎在注視著九天之上的不知名的神佛。

一束白光穿過層疊枝葉斜斜落在他的頸項的,皮膚透出玉質的光,像一樽被玉帶吊死在此地的灰白雕塑。

“道友有禮。”道人斂袂一禮。

“……”

無人回應。

道人便不去打擾,放輕了步伐。

在腐敗的枝葉和泥濘的黑土細縫中,閃著一點溫潤的光。

道人彎下清瘦的身軀,拂起深色的廣袖,指甲修剪整齊的手指扒開那一小塊的落葉,尋找著什麽。

潮濕的土腥味不斷鉆入鼻尖,他終於挖出被掩埋其中的東西——那是一柄玉如意。

他小心翼翼的捧著玉如意,用白絹細心的將刻紋中的土屑拭去,自尾部開始一點點光滑如新。

直到柄首……那裏有一條極深的缺痕,從內向外裂開,破壞了整塊玉如意的價值。

道人一聲輕嘆,微不可聞:“是我回來晚了。”

許是被他的動作驚擾,男子頭偏了一個細微的弧度,長發流雲似的自肩頭傾頹,喉嚨間溢出幹澀的聲音:

“放下。”

“道友,這是你落下的嗎?”

“滾!”

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心平氣和的問:“玉如意中的魂靈可安好?”

那聲音意外的難聽,不是於渴與長久未說話造成的艱澀,而是被火需烤、被刀子刮過、被摧毀成坑坑窪窪後,只剩下氣流在沙地上空蕩蕩呼嘯的嘶啞。

年輕人聽後沉靜了片刻,似平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一般,聲音中只余倦怠:“……余願終了,盡皆安息。”

道人斂眸:“那便好。”

隨後,道人擡步向前,在青年三步開外停下,摘了一片幹凈的闊葉墊在泥沼地上作為底盤,又戀戀不舍的將玉如意置於其上,誠摯的說:“此事多謝道友。”

“我什麽都沒做,這東西也不是我的,這是……”青年垂頭,唇齒間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我道侶的。”

“……”

掀起衣擺時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道人並沒有就此離開,反而毫不介意滿地的臟汙,席地而坐。緊接著又從袖子中撈出一堆東西,挨個擺放好,有切口整齊的一截翠竹、削鐵如泥的銀柄短刃、一疊輕薄的蠶紙、幾罐漿糊、纏著棉線的木梭……甚至還有一只自制的狼筆。

道人沉穩的握著短刃,熟練的用短刃將翠竹劈成大小薄度一致的竹蓖。

在漫長的死寂中,只有冷風吹卷蠶紙的沙沙聲,許久,青年微不可聞的聲音幽幽響起:“你,可會聚魂?”

“我師傅會。”道人將竹篾合成一疊,堆在一邊,又開始比量著裁紙,提及“師傅”兩個字時,平平常常,不帶任何意味與情緒。

他像個拉家常的普通人,絮絮叨叨的說,“他不是力州的人,卻在力州住了很久,又收了很多徒弟,教會了徒兒們很多東西,卻獨獨沒有一個人學會聚魂,我先前以為那是九州之外東西,三千世界如此廣闊,也許就有這麽一門玄妙的道法,或者特殊的體質,奇怪的傳承什麽的能讓人擁有這等神通,可是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卻再也沒見過第二個會聚魂的人,我自然也不會,也許,那是“道”賜予他的“獨一”份也說不定……”

“他死了。”青年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

“我知道,罪有應得,怨不得他人。”道人頓了一下,開始鼓搗著調試漿糊,“況且,就算我師傅還活著,估計也救不了他。”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落下時,道人目光落在了那一縷白發上,這麽久了,足夠道人從中品出一兩分滋味來:“世界孽力反噬,他本該連身體都留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