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新醋黨

黃昏時分,三晉會館。

還是當年那間幽靜的小院,還是吏部尚書帶著一幫老西兒,蹲在天井裏哧溜哧溜的吃面。

面還是那些面,刀削面、手擀面、拉面、炒面……醋,還是那些醋,老陳醋、米醋、臘八醋、香醋、白醋……以及亙古不變的長長一辮子蒜。

不同的是,天官已經從楊博換成了王國光。一起吃面的人也從霍冀、張四維、王家屏、韓楫,換成了禮部右侍郎劉東星、工部左侍郎褚鈇、吏科都給事中張養蒙等人。

他們都穿著青衣角帶,已是接連三天素服去大紗帽胡同致祭,然後回來會館吃面了。

院子裏除了哧溜哧溜、呼啦呼啦,沒有別的聲響,老西兒們依然秉承著吃面不說話的優良傳統,以免嗆到鼻孔裏。

好一陣子,王國光把大海碗裏連面帶湯吃的精光,打了個巨響的飽嗝。這才接過兒子遞上的手巾擦了擦滿脖子的汗。

別看老王這樣子,其實他已經七十有六了,比剛千古的張太師還年長十三歲呢。

他卻依然尚健飲啖,禦女如少壯時,尤好人妻。夫望八之年者,或嗜仕進,營財賄者,世亦有之。如老王這般漁色宣淫,夜夜新郎者,則未之前聞。據老王說這是自己每天噸噸半瓶醋的功效,也有人說這老西兒善房中術,以故老而不衰。

太師張文忠公生前,便時常與王天官交流技術,他又是個要強的性子,哪肯讓個長一旬的老貨比下去?為了在那方面壓老王一頭,這才走上了嗑藥的不歸路……

想到今後再也沒人跟自己做而論道,一較長短了,王天官不禁悵然道:“唉,沒味,沒味……”

一旁的劉東星翻翻白眼。“你都加了半瓶子醋了。”

“俄嗦滴似張太師。”王國光嘆息道:“還以為我大明第三個文正公,穩穩滴呢。”

“唉,是啊……”這下一眾老西兒紛紛點頭附和。“奏是不謚‘文正’,亦該給個‘文貞’。”

“至不濟如陽明公的‘文成’也行啊。”

“文忠,確實低了。你們禮部怎麽搞的嗎?”

“禮部最高只能給到文忠,再往上就得皇上擡了。”禮部侍郎劉東星一臉無辜道:“誰知道竟原封不動照準了。”

“唉,這事兒鬧得……”老西兒們又是一陣唏噓。

歷代文官對謚號的看重,甚至高於自己生前的榮譽。所謂蓋棺論定莫過於是,謚號就是歷史地位啊!而朝廷捏準了他們的心理,故而給謚的條件歷來十分苛刻。漢朝規定只有封侯者有得謚資格;唐朝規定職事官三品以上;宋朝則是二品以上官員方有得謚號資格。

及至本朝,雖然規定文武官員若品級未夠,但侍從有勞、或以死勤事者,亦可特賜謚號,取自上裁。但同時又規定:

‘凡遇文武大臣應得謚號者,備查本官生平履歷、必其節概為朝野具瞻、勛猷系國家休戚,公論允服、毫無瑕疵者,方請上裁。如行業平常,雖官品崇高、亦不得概與。’

所以本朝給謚反而更加吝嗇,二品尚書不得謚號者滿坑滿谷。按照本朝謚法,只有翰林出身的官員方能謚‘文’字。得謚‘文正’者,更是只有弘治朝的大學士李東陽和謝遷!

且李東陽還因為曲附劉瑾的一段黑歷史,被時人作打油詩諷刺曰:

‘文正從來謚範王,如今文正卻難當。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短長。’

但李東陽不在乎,他知道千百年後,人們只記得他是李文正,卻不會有多少人記得他的黑歷史。故而當彌留之際,楊一清透露,他將成為大明朝頭一個‘文正公’後,已經垂死的李東陽居然爬起來,給楊一清重重磕了個頭。

‘文正’的份量可見一斑了。無怪乎文官的最高理想便是‘生封太傅、死謚文正’了。

比文正低一档的是文貞。其實文貞在唐朝才是最高的謚號,比如魏征、宋璟、張說這些賢臣都謚了‘文貞’。

到了北宋初年,依然沿襲唐制。但因為要避宋仁宗的諱,才將‘文貞’改為‘文正’,之前謚文貞的幾位,比如李昉、王旦,也都改成了文正公。

及至本朝,不用再避前朝的諱了。但因為司馬光說過‘文正乃謚之極美,無以復加’,故而文貞也只能屈居其後了。

饒是如此,本朝也只有一個楊士奇當此謚號。

其實,萬歷十一年,徐階去世時,朝廷想贈他謚文貞的。卻被趙昊給攪黃了。

開什麽玩笑,徐閣老在江南早就是反動典型了,給他謚文貞,是要翻天嗎?

按照趙昊的意思,要麽不給謚,要麽給他定個文恭公拉倒。但彼時還輪不到他做主,張居正對自己老師心裏有愧,也考慮到自己百年之後,難免要被人評頭論足,還是厚道些好。於是給徐階定了個‘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