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從此偶像是路人

趙昊等了大半天,才見張居正拖著疲憊的步伐,從東安門走出來。

慘淡的夕陽透過城門洞,將張相公的影子拉得老長,也讓他的腳步看起來是那樣的沉重。

“嶽父。”趙昊趕緊迎上去。

張居正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想說話,便繼續沉默的往前走。

趙昊趕緊示意車轎跟在後頭,隨扈的錦衣衛和護衛則趕緊清場,讓張相公可以在這個百萬人的城市中,享受不被打攪的散步。

然後趙昊便跟著他沿南河沿大街一路走到東長安街,又順著東長安街走到了崇文門內大街。

此時天色已黑,張相公卻仍沒有回轉的意思,而是拐入了東裱褙胡同,在一處修葺一新的宅邸前立定。

借著燈籠的光,趙昊依稀能看到那光亮大門上的匾額,赫然刻著‘忠節祠’三個略顯張揚的字體,正是嶽父大人的手筆。

張居正這才緩緩開了口:“這裏是於少保的舊賜邸,公一臂一肩,定正統己巳之變。其被刑西市也,為天順元年,天下冤之。九年後復官,為成化二年,當年將此處改為祠堂,設像祭祀。又二十三年,賜謚肅湣,為弘治三年……”

趙昊恍然,原來這裏是於謙的故居啊。

“看起來像是新修過。”

“不錯。”張居正緩緩點頭。此時看守祠堂的老軍已經趕來打開了大門,他便邁步走進了散發著桐油味道的忠節祠中。

“人總是健忘的。一百年過去了,京城官民已經淡忘了只手挽天傾的於少保,我也是年前偶然問起,才知道這裏早已年久失修,便順手給順天府下了道劄子。”

張相公的聲音中有著超越時間的滄桑,他緩步穿過前院的過廳,來到裏院改做享殿的正房前。

“年初便見回報說,忠節祠已經修好了,早就想來看看了。”

這時院中已迅速燈火通明,便見享殿前的楹聯曰:

‘賴社稷之靈,國已有君,自分一腔拋熱血;

竭股肱之力,繼之以死,獨留清白在人間!’

橫批‘功垂千古’!

張相公正正衣冠,走近殿中,為於謙的塑像上了香,然後與神目如電、不怒自威的於少保久久對視。

趙昊屏息凝神立在側後,暗恨自己還沒搞出照相機,只能把這極具歷史意味的一幕記在心裏。

良久,張相公方幽幽開口道:“你說於少保為什麽沒能功成身退?”

“因為他太幼稚了。”便聽趙昊輕聲道。

“……”張居正從趙昊的話裏,感到了危險的氣息,便把話題拉回了自己的身上:“你在說為父吧?這話憋很久了?”

“孩兒不敢。”趙昊忙輕聲道。

“不敢,所以指桑罵槐。”張居正哂笑一聲,緩緩搖頭道:“小子何知國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趙昊知道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正是於謙對他兒子於勉說的話。

奪門之役,徐石密謀,左右悉知,而以報謙。當時於謙重兵在握、威服海內,滅徐有貞、石亨等跳梁小醜本如摧枯拉朽耳,但他卻始終按兵不動。

後來他兒子於勉急了,勸告乃父,不可讓英宗復辟,結果於謙大罵曰:

“小子何知國家大事?自有天命,汝第去。”

你個毛孩子知道屁的國家大事?一切都有天命,滾一邊去……

……

享殿內外,已經被保衛處徹底封鎖。只有東風可以吹入殿中。

“自有天命……”聽了張居正的話,趙昊輕哼一聲道:“什麽天命?不就是景帝病入膏肓,太子也夭折了嗎?”

“對。”見趙昊說到點兒上了,張居正也不再避諱道:“英宗睿皇帝就是天命所歸,於少保沒得選!”

“是不敢選吧!”趙昊冷聲道:“屁的天命之主!被太監玩弄於股掌,愚蠢!喪師辱國,親手葬送幾十萬大軍,廢物!幫韃子叫門,下賤!把守衛的妻女送給韃子,惡毒!於少保把這種人當成天命所歸?說他幼稚都是給他面子!”

“臣子不能挑選自己的皇帝,只能選擇仕與不仕。”張居正緩緩搖頭道:“一旦臣子挑選自己的皇帝,就會淪為莽操之流,為萬世唾棄了。”

“只怕皇上已經把嶽父當成霍光了。”趙昊卻冷聲道。

啪的一聲,燭花爆開,張居正登時僵在那裏,這正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好一陣子,這位跟於謙一樣蟒袍玉帶、烏紗皂靴的老人,方蒼涼一嘆道:“太後總不肯替為父想一想,只想著榨幹我最後一滴。為父越是想掙脫,她羈紲就愈牢。今日之後,為父竟沒有自全之策了。”

“所以嶽父來看於少保了?”趙昊咽下了‘當個莽操也挺好’之言,輕聲問道。

“不錯,為父已經沒得選了,只有學他把這條命送給天家了。”張居正的本體微微顫抖,目光中竟透著對未來的恐懼道:“不過應該不至於像他一樣落個身首異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