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芳的心

“首輔的職責?”高拱和張居正對視一眼,攏了攏鋼針似的胡須道:“無非就是輔弼君王,典領百官;治理國政,調理陰陽嘛。”

“玄翁說的是宰輔的職責,不是首輔的。”李春芳輕輕搖頭笑道:“我們內閣大學士不是宰相,也不是丞相,大明朝自太祖罷中書、廢宰相,就沒有宰輔了。”

“大道理是這樣沒錯,可事實上怎麽回事,誰都心知肚明。”高拱眉毛一挑,露出不耐之色道:“內閣就是宰輔,只是喚了個稱呼罷了。那些借此否認自己是宰相的大學士,不過是想要推卸責任罷了。”

“呃,呵呵……”李春芳聞言一陣尷尬,苦笑搖頭道:“玄翁還真是說話不留情。不過老夫絕非為了自辯,只是想提醒玄翁,我們並非名正言順的宰相。不過是替皇上起草詔令,批條奏章,商承政務罷了。說白了,我們的權力來自於皇上,而並非官職本身。這一點,就決定了我們能做的事情,比真正的丞相少得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誰的權力還不是來自皇上?”這話高拱更不愛聽,可他更沒法反駁。“你管它黑貓黃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

“還是不一樣的。”李春芳卻依舊搖頭,他知道說服高拱這頭犟牛很難很難,但這些話今天不說,就再也沒機會說了。哪怕是為了給自己減輕歷史責任,他也要自顧自道:

“比如宰相可以中書省、政事堂,甚至以丞相府的名義發布政令。‘權責自負’,那才談得上‘銳意進取,不避斧鉞’。而內閣的職責是為皇帝草擬旨意,一切都是以皇上的名義行事,功成在上自不消說。可要是搞砸了事情,惹起了民怨,縱使我等主動引咎,可最終責任,還是歸於皇上。”

說著他長長一嘆道:“每念至此,我輩焉能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唯恐令至尊平白得咎啊。”

“元翁這大道理,老夫記下了。”雖然覺得他是在自我撇清,但高拱還是有些被觸動了。因為隆慶皇帝無以復加的信任,這方面他確實不大講究。“以後會多加注意,不能給皇上抹黑。”

“玄翁真是從善如流。”李春芳親手給他斟一杯酒道:“其實只要把言路控制好,就差不多了。下面人說幾句不打緊,只要這幫人不詐唬,上上下下就能交代過去。”

“老夫也是這麽想的。”高拱又看一眼張居正,心說戲肉來了。便冷聲道:“所以這次要好好考察科道,徹底剔除害群之馬,狠狠殺一殺言官的歪風邪氣。”

說著他呲牙一笑道:“這事兒是老夫以吏部尚書的身份來辦,總不算諉過於上了吧?”

“不算是不算。可也要注意分寸啊。殺雞儆猴是必要的,趕盡殺絕只會招來更大的怨恨啊。”李春芳只好苦笑道:“考察是都察院和吏部共同進行,你辦得人太多,趙閣老也不答應呀。”

“他不答應?”高拱嘴角一挑,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道:“那就跟他們一起滾蛋!”

啪的一聲,燈花炸開,李春芳和張居正的眼皮都突地一跳。

雖然都知道高拱要對趙貞吉動手了,但如此肆無忌憚講出來,就連不谷都覺得真尼瑪太囂張了……那可是與他平起平坐的太子太保、掌都察院事的文淵閣大學士啊!

盡管誰也不懷疑高拱有這能力,可也不能絲毫都不加掩飾啊。這是把自己當皇帝了嗎?

張居正夾了一筷子煮幹絲,低頭慢慢咀嚼起來。心說不過也是,高胡子聖眷無雙,無欲則剛,換成自己也一樣沒什麽好忌憚的。只是不會像他這樣咋咋呼呼、上頭上臉罷了。

看到李春芳臉上難掩震驚,高拱也自知失言,便幹笑一聲道:“老夫和他不對付不是出於私怨,是因為他阻撓我革舊布新。”

“那玄翁有沒有想過,他阻撓你改革,會不會也不是出於私怨呢?”李春芳抓住要害,反問一句。

“這……”高拱神色一沉道:“大明國事已經到了蜩螗沸羹,不改不行的地步,我不管他是誰,出於什麽原因,反對改革就不行!螳臂當車就要被無情碾碎!”

“改革這種事,是把內閣乃至六部的反對者都清除掉,換上一幫自己人,就可以順利推行嗎?”見他幾近走火入魔,李春芳也沉下臉來,嚇得侍奉的侍女都悄悄退下,以免看到不該看的場面。

“哪怕你把兩京公卿都擺平,還有十三省一千四百多個州縣的官員士紳呢,你怎麽讓這些人都同意?總不能把他們也換光殺光吧?”

“殺一批換一批,想辦法拉攏一批,總能讓他們聽話的。”高拱悶聲道:“海剛峰在江南推行一條鞭法,不也蠻順利嘛。”

“這話說給外人聽聽也就罷了,他那兒到底怎麽回事兒,咱們都清楚。”李春芳呵呵一笑,要是沒有趙昊和江南集團力挺,江南的鄉紳早就造海瑞的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