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海公的煩惱

這三天,趙家父子各忙各的,都是一刻不得閑。

趙昊先去了趟松江府,到行轅面見海瑞。

海瑞自打正月裏來到松江,就沒挪地方。跟徐閣老談判破裂後,他便痛下殺手,抄了徐府三處宅邸,把徐家的族人奴仆抓了個遍,逼著他們乖乖的退田脫籍。

把徐家收拾消停後,整個二月裏,松江府都在忙著重新丈量田地、登記造冊。到這會兒,虎頭鼠尾冊的編制,終於接近尾聲。

表面上看來一切順利,可趙昊能從海瑞花白了許多的頭發,和後退許多的發際線,看出他這段時間,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海瑞也摸著自己的腦門,郁郁道:“感覺快要禿頂了,海安給我擦姜片也沒用。不知道江南醫院有沒有生發藥?”

“這個麽,”趙昊苦笑一聲道:“你整天這麽肝,就是給你章光101也沒用啊。”

“章光妖靈妖,生發神藥?”海瑞很在意自己的頭發,畢竟人一禿,再威武的形象都要大打折扣了。

“當我沒說。”趙昊幹笑道:“海公為江南百姓殫精竭慮,禿得光榮。”

“嘿,你少在這兒幸災樂禍。”海瑞白他一眼道:“你是年少不知發珍貴,等到了老夫這年紀,怕是也免不了對鏡空流淚。”

“怎麽樣,現在松江算是徹底搞掂了吧?”趙昊笑著岔開話題問道。

“表面上,那些大戶都服帖了。但也只是表面上。”海瑞說著,起身到書案前翻找一番,將一張狀紙遞給趙昊道:“瞧瞧這個,這是前番收到的匿名狀子。”

趙昊接過來一看,只見狀紙上寫道:

‘告狀人柳下跖,告為勢吞血產事——極惡伯夷、叔齊兄弟二人,倚父孤竹君歷代聲勢,發掘許由墳冢。被伊族告發,惡又賄求嬖臣魯仲連得免。今某月日,挽出惡兄柳下惠,捉某箍禁孤竹水牢,日夜痛加炮烙極刑,逼獻首陽薇田三百余畝。有契無文,崇侯虎見證。竊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馬羞辱,何況區區螻蟻!激切上告。’

看罷,趙公子捧腹大笑道:“有趣有趣,松江這幫讀書人,還真促狹。”

那告狀人叫‘柳下跖’,柳下跖又叫盜跖,是先秦第一惡人。

被告則是謙讓王位隱居的賢人伯夷、叔齊。控訴的罪狀則是‘仗勢逼迫侵吞民產’。

狀紙上提到的幫兇,也皆是堯舜禹老師許由、齊國著名高士魯仲連、柳下惠這樣的賢人。顛倒黑白、無以復加。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首陽山那三百畝薇田,是人都知道是人家伯夷叔齊的。可柳下跖就敢空口無憑說,那三百畝地是伯夷叔齊搶他的。而且描述的過程也荒誕不經,怎麽假怎麽來,怎麽諷刺怎麽寫。

一言蔽之,這就是在譏諷,現在松江的刁民編造謊言,誣告正直守法的士大夫。

而縱容、乃至一手造成這一切的,正是鼓勵百姓告狀,寧屈士大夫不屈小民的海瑞。

“有這麽好笑嗎?”海瑞白他一眼道:“老夫都快氣死了。”

“你的對手蠢得可愛,海公應該高興才是。”趙昊擦擦笑出來的眼淚道:“老百姓誰知道柳下跖、魯仲連、崇侯虎?這些人知名度也太低了。不是正經讀書人,誰能看懂這玩意兒?宣傳效果太差了。”

“他們就這毛病,從來不會考慮老百姓的感受。”海瑞聞言失笑,旋即嘆口氣道:“不過最近,告刁狀的也確實多了點,好些根本就是他們花錢雇的,一不留神就著了他們的道。”

“恐怕除了惡心海公,還另有用意?”趙昊沉吟道。

“當然。不管這裏發生了什麽,傳到北京都會變成另一個模樣。”海瑞淡淡道:“沒有人會仔細了解前因後果、此中內情的。他們只需要抓住‘險些逼死元輔’、‘鼓勵刁民上告’、‘寧屈大戶不屈小民’幾個奪人眼球的詞兒,就能徹底抹黑老夫。”

“怎麽,被彈劾了?”趙昊恍然。

“差不多吧。”海瑞苦笑一聲道:“前日接到內閣李首輔的親筆信,信中有言科道對老夫在松江的舉動十分不滿,意圖上疏彈劾,被他勸住了雲雲。又勸我要善待閣老,保護士大夫,不要縱容刁民繼續告狀,與民休息……”

說到這,他憤懣的一拳捶在桌案上,咬牙道:“這個‘民’,可包括小民乎?我看懸!”

“那海公如何回復的?”趙昊輕聲問道。

“……”海瑞沒答話,只是將一份草稿遞給趙昊。

趙昊接過來一看,是海瑞給李春芳的回信。

信很長,義正言辭,又有禮有節,但最有意思的是說徐階的那段,曰:

‘存翁近為群小所苦太甚,產業之多,令人駭異。亦自取也。若不退之,民風刁險,可得而止之耶?此存翁百年後得安靜計也。為富不仁,有損無益,可為後車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