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寶塔詩

說話間,兩人來到報恩寺塔院前,只見院門口設一張方桌,桌上擺著賓客錄,和題名用的筆墨。

兩個知客僧人守著功德箱,在那裏小聲聊著天。

趙守正只覺心跳的厲害,範大同卻神色如常,施施然走過去。

知客僧人擡頭看他一眼,還沒說話,便見範大同指了指題名錄,坦然道:“我倆出恭去了。”

僧人不疑有他,便繼續低頭聊天,範大同朝趙守正得意的擠擠眼,帶著他進了塔院。

……

報恩寺塔懸有一百零八金鈴,春風吹過,悠揚悅耳的鈴聲傳遍佛寺內外。

高高的塔基下,設著數百蒲團,百張矮案,金陵城的青年才俊齊聚一堂,其中不乏小有名氣的江左名士,縉紳和官員也不罕見。

這些人,都是沖著詩僧雪浪的面子來的。

雖然這時候的雪浪剛出茅廬,還沒到十幾年後騷聲滿天下的地步,可這麽多人明知道要捐錢還趨之若鶩。足以說明他如今的影響力,至少在南京城中,是絕對不容小覷的。

趙守正兩人進來時,那位身披華麗錦繡袈裟,面容俊美無儔的青年僧人,正盤膝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只見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豐神俊朗、溫文爾雅,氣度之瀟灑、風采之絕世,渾不似這濁世間人物。

一陣清風拂過,吹來無數海棠花瓣,那詩僧雪浪便沐浴著花雨,對熱情求詩的諸位來賓朗聲笑道:

“諸位盛情難卻,那小僧只好勉為其難,再度獻醜了。”

眾人登時歡呼起來。

趁著來賓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鋥亮的光頭上,守正二人四下尋覓著空位。只是今日來賓甚多,已經不剩相連的坐席,兩人便在塔院角落,找了倆背對背的座位坐下來。

此時正午,寺院的齋飯剛剛擺上長長的矮腳案台,香味撲鼻、熱氣騰騰。

見雪浪要賦詩,賓客們顧不上吃喝,都伸長了脖子洗耳恭聽,趙守正也不例外。

便聽那雪浪法師高聲吟道:

“雨後微風不度池,柳條猶拂鏡中絲。

憑闌只與禽魚共,水底月明方自知……”

登時滿堂喝彩,眾人無不交口稱贊。

範大同卻理都不理,舉著雙筷子低著頭,將那些香菇面筋、松茸茶幹、素什錦、玉蘭片之類的主菜,飛快的向肚裏扒拉。

趙守正卻不是沖這一口來的,他其實對今日的文會很是向往。便仔細聽那雪浪做完詩,見又有金陵詩壇的幾位詩人與他唱和起來,卻無人談及道德文章,朱子程頤之類……趙守正又不是沒見過世面,不一會兒就聽出不對勁了。

他環顧下場中,竟然只有自己和範大同兩個穿藍衫的。

大明衣冠自有規制,雖然近年來世風日下,就連商人平民也穿綢裹緞,早就亂了規制。但若是參加以舉業為話題的文會,監生、生員穿藍色襕衫,舉人穿黑色圓領袍,這規矩卻是不會亂的。

顯然,這場中要麽只有他們兩個生員,要麽這就不是必須要著裝得體的文會。

趙守正有些局促的捅一下背後,只顧著胡吃海塞的範大同。

“你不說是文會嗎?怎麽成詩會了。”

“文會哪有詩會上档次?要不是為了募捐,咱們還沒資格參加呢。”範大同一邊大口扒著香米飯,一邊含混答道:“先混個臉熟,日後文會上再見面,自會被高看一眼。”

趙守正本就對雪浪頗為推崇,一聽便點頭道:“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那咱們就混個臉熟。”

範大同吃得急,還一邊說話,不慎噎住,趕緊拎起桌上的酒壺,猛灌起寺裏特釀的素酒來。

趙守正感覺有些臊得慌,如今他家有四五百兩打底,面皮便不像之前那麽厚了。

“你慢點吃,別噎著。”他小聲勸了範大同一句。

範大同卻滿不在乎的,繼續伸手去拿遠處的盤子,自說自話道:“還不知道下頓在哪兒呢,先混個飽再說唄。”

看他這吃相,果然又是餓了幾天。趙守正心中暗嘆,聖人雲,倉廩實而知禮儀,果然一點沒錯。

他卻沒有要遠離範大同的意思,反而尋思起,怎麽能幫賢弟走出這個泥潭去?

……

趙守正不在乎範大同的吃相,可與其同桌的人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大家從早晨坐到現在,哪個沒餓得前胸貼後背?只是自持身份,見雪浪等人詩興正濃,才一直沒怎麽動筷子。

再說,這齋飯雖然不要錢,可大家進門時都是捐了錢的!

便見同桌一個穿著黑花緞圓領袍,頭戴大帽舉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一拍案台,指著身穿藍色皂領襕衫的範大同,冷喝道:“哪裏混進來的飯桶,在這裏胡吃海塞,汙了佛門清凈地!”

臨近幾桌的人聞聲紛紛望過來,見是位黑袍舉人在罵穿個藍衫生員,便紛紛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