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回鑾

1546年三月一日,國王的禦駕離開了愛丁堡,走上了返回倫敦的旅途。陛下絲毫不掩飾他對於這片土地的厭惡,他似乎連一分鐘都不願意在這個他新取得的王國多呆下去。根據國王的命令,禦駕日夜兼程前進,僅僅用了兩天時間就跨過了英格蘭與蘇格蘭的邊界,進入了英格蘭東北的諾森伯蘭郡。當進入英格蘭境內之後,國王終於點頭同意在諾森伯蘭郡休整三天,讓早已人困馬乏卻不敢在國王面前顯露絲毫的貴族們慶幸不已。

三月四日的下午,陛下的馬車駛入了諾森伯蘭伯爵的莊園大門,這座整個北方最優雅的宅邸用紅磚築成,宅邸前美麗的花園由高薪聘請的意大利建築師設計,再用從西班牙,法國和德意志連著泥土一起運來的奇花異草裝點。然而雖然已經是初春,天氣依舊十分寒冷,花園裏的樹枝光禿禿的,在鉛灰色的天空之下顯得尤其壓抑。

在宅邸的入口,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看上去仿佛隨時就要昏倒一樣。這位年輕的諾森伯蘭伯爵看上去十分不自然,他的動作十分僵硬,仿佛是那些街頭藝人用繩子操縱的木偶。在眾人的面前,年輕的伯爵托馬斯·珀西如同一只落進了捕鼠籠子的小獸一般,驚恐不安地看向一旁歡迎人群當中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的監護人托馬斯·坦普斯特爵士,直到收到對方鼓勵和安慰的目光之後才勉強平靜下來。

畫著都鐸玫瑰的馬車緩緩停在宅邸前,車門被打開,很快幾名仆人就圍了上去,他們攙扶著國王,從馬車的車門裏緩緩挪出來,再扶著國王躺上了一座羅馬式的軟轎。這種軟轎是一把帶著軟墊的輕便躺椅,可以由四名仆人擡起來在室內行進——陛下如今已經處於半癱瘓的狀態。

躺在了軟轎上的國王滿意地呼了口氣,看向站在他面前年輕的諾森伯蘭伯爵,在旁人眼裏看上去如同一只獅子看向自己的獵物。

“陛下。”年輕的伯爵向國王行禮,他蒼白的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雖然天氣依舊十分寒冷,可他的額頭上已經出現了細密的汗珠,“歡迎您來諾森伯蘭。”

國王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用玩味的眼神看向年輕的伯爵,想起了簽署他父親死刑令的那個下午——父親敢於密謀造反,兒子卻像一只剛剛破殼的鵪鶉,這世間的事情有時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突然國王想起了什麽,他轉過頭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不由得感到有些欣慰——當年愛德華的母親安妮·波林差點嫁給了前任諾森伯蘭伯爵,如果那樣的話,也許如今在這府邸門口迎接他的就是愛德華了。陛下有些想笑,可隨即又湧來一陣悲涼——所有的人都死去了,他生命當中愛過的和恨過的人,都已經成了大理石墓穴裏的枯骨。

所以他也快死了嗎?

國王微微閉上自己的眼睛,擺了擺手,侍從們連忙擡起軟轎,把陛下擡進溫暖的大廳。

……

諾森伯蘭伯爵的莊園無愧於她整個北方最豪華舒適的府邸之名,整個宮廷在這裏安頓了下來。國王陛下占據了莊園裏最好的房間,王儲的房間在國王隔壁距離國王最近,而王後的房間卻被安頓在了府邸的另一側,甚至比國王的兩個女兒距離陛下的房間都遠,這引來了一陣竊竊私語。從某種意義上講宮廷與房地產市場頗為相似,地段決定了一切。對於許多人而言,王後這項資產已經顯露出貶值的前兆。

王後的套間屬於上一任諾森伯蘭伯爵夫人,在那之後已經十余年沒有人住過了,這十余年的時光給這個華麗的房間蒙上了一層悲涼的陰影。在梳妝台前,王後疲倦地靠在一把扶手椅上,她手裏握著一面鑲嵌著寶石的威尼斯玻璃鏡子,端詳著鏡子裏自己的臉龐。王後已經不年輕了,兩任婚姻和幾十年的時光讓她的皮膚不復從前的白皙光澤,而細紋也在她的眼角浮現,那些昂貴的法國化妝品和小牛肉面膜也不過是略微拖延了這衰朽的過程。王後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幻想著這張臉十年後的樣子。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她並沒有驚恐或是悲傷,而僅僅是疲憊。

被疲憊所淹沒,如同大堤決口後被淹沒的農田。

門外傳來侍女的敲門聲。

王後微微搖了搖頭,強打起精神坐直。“進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有中氣,然而那一絲若隱若無的疲憊卻怎麽也無法掩蓋下去。

侍女走進房間,向王後行了個禮。“托馬斯·西摩爵士求見。”

王後握著鏡子的那只手猛地抓緊。過了幾秒,她放開了鏡子,把它放在梳妝台上。

“請他進來。”王後說道,並沒有回頭看侍女一眼。

過了半分鐘時間,一個低沉的男聲從王後的身後傳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