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停卷

帝都內城,文信侯府。

從朝賢山回來後,沈黛便將自己關在房中閉門不出。

這兩日,她始終想不通皇帝的態度。正月初八順星節在月老祠偶然撿到那塊寫著“淩燁”“楚珩”兩個名字的定情木牌時,沈黛確實十分氣惱,可之後慢慢地也釋然了。

父親母親說的對,天子坐擁萬裏江山,歷朝歷代哪個皇帝身邊沒有一兩個“絕代美人”?都是些空有顏色的無本之木,身後沒有強有力的家族作支撐,這些花瓶兒安分守己就罷了,但凡不自量力的,哪個不是粉身碎骨的下場?更何況那人還是個難登大雅之堂的男寵,不過憑著一張臉討得陛下一時歡心,還能指望他有朝一日登丹鳳門與帝同尊不成?

鐘離楚氏代代簪纓,家風也算清正,鐘平侯楚弘要是知道自己生了這樣一個有辱門楣的佞幸弄臣,恐怕也要清理門戶了吧?

當日沈黛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那木牌子應只是楚珩恃寵生妄,私下裏膽大妄為。陛下乃英明之主,一時之興寵個玩意兒解悶逗樂,心裏又怎能拎不清楚?至於先前的推拒,不過是顧念太子年幼罷了。

她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不再糾結於一個沒有結果的內寵。

可今時今日,皇帝的一句“家法甚嚴”讓她難以置信,難道這症結真就出在楚珩身上?

……

女兒在朝賢山偶遇皇帝的事,當然也傳到了文信侯沈文德和夫人林氏耳中,只是文信侯還沒來得及騰出一只手施以對策,初五宣政殿大朝會,顏懋的奏請就打了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世家黨一個措手不及。

堪稱驚天動地。

顏懋“停行卷”、“糊名彌封”的話一說出口,朝堂上一班文武大臣先是目瞪口呆地互相看了幾眼,確認自己沒聽錯,然後立即炸開了鍋。

要知道烈帝改制開科舉,讓布衣庶族與簪纓貴胄同堂理政,就已經叫許多世家不滿了,認為失了禮法綱常,尊卑之義,更何況寒門出身的人見識短淺,眼界狹窄,如何能參與治國?世家大族齊齊唱衰。

科舉開辟的這幾十年可謂命運多舛,偶爾有幾個冒尖的也難留在中央各部,都被打發去了帝都之外。如今朝堂中二品以上的實權大員,正經走科舉出身的,只有顏相一個——但他不是寒門,出身澹川顏氏,師從學聖韓老,而早年間他的那份行卷,是成德皇後顧徽音看過的。

除了顏相,那些科舉考上來的布衣學子,留在中央的,不過是各司官衙裏混個小吏目,其中能有資格站在百官隊尾上朝的,已經是這些人裏“官運亨通”的了。他們人太少,形不成自己的聲音,故而科舉走了幾十年,真寒門也成不了勢。

顏相這話一出,倒是讓不少寒門之士眼睛一亮,可世家黨們頓時不幹了!

要知道世家妥協科舉就是因為有行卷。一來,這是他們正大光明招攬門客的途徑。各州考上來的布衣學子到了帝都,得先“拜山頭”才有出路,那些恃才傲物的,哪怕最後能憑一己之力闖出名次,也會被打發到地方當個父母官,留在中央的必得是“聽話的”,不能叫他們真成了氣候。

二來,科舉已然成了世族旁支子弟的跳板,他們有現成的門路,行卷一遞,自有族人打點,會試殿試什麽的差不多就成,只等著過後授官就行了。

若是將行卷的路堵了,這一來二來的可都玩完了。

禦史台當即就有世家出身的中丞跳出來指責顏相胡言亂政,其心可誅,有失恩科主考官之德。禦史糾察百官,就是幹這個的,顏相平日特立獨行,樹敵不少,這下有禦史起了頭,朝中指責的聲音紛紛跟上,大有要奏請聖上重選主考官之勢。

而顏黨當然也不幹了,立刻也有禦史蹦出來指責他們這是黨同伐異,將大帽子反扣了回去。再說了,十六世家嫡脈及冠後上品入仕,顏相可沒要改這條祖制,怎麽就叫“亂政”了?各家那些旁支子弟本就是要科考的,停了行卷也一樣考,有什麽不行?急赤白臉的,莫非是考不起嗎?

一時間朝堂上人聲鼎沸,罵言叠起。

而身為蘭台之首的禦史大夫韓卓,卻皺著眉審視了顏相幾眼,遲遲沒有說話。

眼看宣政殿的頂都要被他們掀翻了,龍椅上的天子終於耐心耗盡,“砰”地一聲拍了禦案,吵嚷的眾臣霎時垂首噤聲。皇帝微擰著眉掃了他們兩眼,冷聲斥責幾句,最終點了韓國公的名字:“諸禦史各持己見,禦史大夫怎麽看?”

裕陽韓氏乃是清流世家,老國公韓師一生著書釋義,有著“學聖”之稱,最為讀書人所推崇。現任韓國公韓卓乃其嫡長子,是個正直純臣,素來不偏不倚,科舉又是讀書人的事,他的意見自然最能服眾。

朝堂的世家黨目光殷切,都朝他望了過去,而顏黨中人卻不由捏了把汗。要知道當年韓卓與顏懋一同在學聖座下讀書,有師兄弟的情份在,但後來顏相攬權擅專,失了輔政大臣之德,被韓師怒斥不忠不義,連帶著韓國公也與顏相分道揚鑣,朝堂上雙方經常因政見不和而打嘴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