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聖心(十)

書房裏死一般的靜寂。

淩啟猝然擡頭,臉上因為極度震驚而狠狠抽動了幾下,過了許久,他才勉強找回聲音,但仍舊是不敢置信,有些語無倫次地道:“陛下……臣,臣應該是會錯了意……臣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皇帝對他的反應並不意外,笑道:“哪裏不明白?”

淩啟整理了一下思緒,將腦海裏那個荒謬至極的想法按了下去,努力給皇帝這句話找出了一個不那麽驚悚的解釋:“陛下是說楚侍墨與漓山東君有關系,要臣去查漓山東君嗎?”

皇帝彎眸笑了笑,緩聲說:“大統領不是已經查過兩次了嗎?白紙黑字信而有征,還有什麽要查的?”

淩啟心底存著的那一絲僥幸被皇帝直白的話語擊得粉碎,一貫冷靜持重的天子影衛首領這次也實實在在地僵在當場,足足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才從駭然中回過神來。

至此,他仍有些難以置信地向皇帝再次確認:“陛下是說,楚珩他是……”

“嗯。”皇帝點點頭,平靜道:“楚珩就是漓山東君。”

這句話不啻於平地驚雷,淩啟默然了許久,他想過很多種解釋,但是千想萬想怎麽都想不到,最終居然會是這樣一個聽上去荒誕不經的答案,將楚珩身上的一切異樣做了最合理也最完美的解釋。

淩啟擡起頭艱難問道:“陛下是臘月十八那日知曉的嗎?”

所以回來後才會發那麽大的火,又讓天子影衛去查了楚珩。

“嗯。”皇帝點頭認了。

淩啟沉默了一陣,他知道楚珩在皇帝心裏有很重的份量,但從前還是低估了。皇帝選擇在這個時候告訴他真相,絕不是想聽勸阻的諫言。

淩啟思忖一陣,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為什麽不挑明呢?”

就算是普通的愛人之間,都無法輕易忍受對方的故意欺騙,何況是帝王。

但皇帝只是發了那一下午的火,甚至在當天晚上就平息了怒氣,也並未因此對楚珩生出什麽芥蒂。

皇帝聞言笑了笑,莞爾道:“我總不能連這點自我保障的余地都不留給他吧。”

淩啟心裏一震。

“他比我難。”淩燁說。

皇帝是天底下最有能力給予安全感的人,可是他本身卻也是天底下最危險的人。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坐在這把龍椅上久了,遑論別人,連淩燁自己都會這麽覺得。

他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喜怒偏好,就可以決定很多人的福禍、命運甚至是生死。

淩燁至今都記得,兩年前,齊王之亂血洗九重闕,他奪回天子權柄後不久,有一日中午,禦膳房呈了道清蒸鰣魚上來,他記得這道菜,先前吃過幾次,味道很是不錯。

那日夾了一筷子嘗了嘗,他輕皺著眉隨口說了一句,“今日這鰣魚做的不好,怎麽都不夠鮮?”

他說過就忘,也沒打算因為這一點小事就發作人。此後過了數天,他再想起來,又點了一次清蒸鰣魚。

但是這次嘗過之後卻更奇怪了,他問侍膳女官:“今日這菜換廚子了?嘗著和從前不是一個味道了?”

侍膳女官見他擰眉,心頭一跳,連忙道:“是換了一位……”

他聞言也沒多想,點點頭吩咐道:“下次換回來吧,原來的那個做得更好些。”

誰知這話一出,侍膳女官卻更加惶恐了,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啟稟陛下,原先做鰣魚的禦廚……人已經,已經……沒了。”

“死了?”他很是驚詫,放下玉箸問,“怎麽回事?”

侍膳女官跪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他受了杖刑,禦膳房那邊說,傷口化膿感染,再加上他原先就染了風寒,人便沒能熬住。”

淩燁卻更是納悶:“杖刑?因為什麽?”

“……”侍膳女官伏在地上糾結了一陣,硬著頭皮道:“因為上次做的鰣魚……惹了陛下不快……所以,打了他四十板子。”

“上次?”淩燁想了須臾才回憶起來是怎麽一回事,登時有些生氣,冷聲道:“可朕從沒說過要處置……”

他話說到一半,看著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侍膳女官,頓時就反應過來,這種事根本用不著他親自開口的。惹了最上頭的主子不快,底下伺候不周的人當然得受罰,至於那廚子到底是因為染了風寒才沒做好鰣魚,還是別的什麽理由,根本就不重要。

只是因為一句“鰣魚不夠鮮”,就可以讓一個活生生的人送了命。

此後兩年,淩燁甚少責打人,待身邊伺候的內侍宮女一向寬和仁善。時間久了,宮人們意識到陛下不同於宮裏從前的主子,漸漸地也敢松快一些了。

淩燁一直以為九重闕裏從前那種動輒得咎的風氣已經徹底改了,直到那日臘月十八,他深夜回到明承殿裏,看到楚珩斜倚在坐榻上睡覺,滿殿的內侍宮女,包括得到熬姜湯命令的高匪在內,沒有一個人敢叫醒楚珩去床上睡——因為當天下午他在盛怒之下給了楚珩一個冷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