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想見

禦座上的皇帝斂去了臉上掛著的溫和笑意,面無表情地在大殿裏掃了一圈,宗親們在看著他,世家主們同樣翹首以待,就連那些貴女們也是目光殷切。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回應,都在想他點頭,只除了一個人——

雅樂響起來的時候,楚珩正端著蜂蜜水,起初他並沒留神聽,直到身邊推杯換盞的應酬聲齊齊停止,他朝場上望去,才後知後覺地發覺場上的女子原是在獻樂。他有些怔然,反應似乎慢了好幾拍,腦子裏一片混沌,只有一根名為“希冀”的弦虛虛地吊著。然後琴音一停,他聽見了老王爺那番無可挑剔的話,腦子裏的弦怦然斷了。

楚珩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從混沌的思緒中強行分出一縷清明,他捏著酒杯,指尖攥得泛白,用盡了力氣才沒讓自己失態。

在周圍一片安靜中,他慢慢喝完了手上那杯放涼了的蜂蜜水,寒冬臘月的天,這杯水放了很久,從琴律伊始到獻樂結束,一寸寸地涼下去,已經沒有溫度了。甜只有浮在表面上的一點兒,喝到嘴裏全是冷的。寒意侵入肺腑,冰凍了心房。

夢就要醒了,楚珩想。

從意識到喜歡以後,他總是會有意無意地丈量自己與淩燁之間的距離。從這裏到丹陛,有百步;敬誠殿裏侍墨當值,他和陛下之間相隔三步;而平日用膳,在同一張膳桌上,幾乎是擡手就能碰到。

方才雅樂琴律回蕩在大殿裏的時候,他恍然想,他們之間到底有多遠呢?咫尺之距、三步之遙還是百步之遠?

其實都不是。

這些或長或短的距離不過是他的自欺欺人,就比如現在,區區百步之間,隔著的是如山如海的人群,是煌煌赫赫的禮法,是一顆可望不可即、也不屬於他的心。

他把難言的喜歡壓在心底,借著禦前侍墨的近水樓台,見一見他的月亮。雖然還觸碰不到,但至少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看見。在這寸清夢時光裏沉溺得久了,他就忘了,天下的江河湖海都想得到月亮。

而天上月從來都不屬於他,當江河湖海都伸出手來的時候,他的一晌貪歡就到了頭。

就像現在這樣。

老王爺的話合情合理,無可反駁,楚珩知道周圍的許多人都在等著陛下點頭,這幾乎是一種可以預見的必然。

就只有他一個人如此格格不入,他不知道陛下會說些什麽,但是他已經坐不下去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夢會醒,可他沒有勇氣讓月亮親自來打碎——那太疼了。

一個禦前侍墨的悄然離席並不會引起誰的注意,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時刻,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地望著皇帝,等著他的回應。

而坐在高台上的淩燁卻發現,他的楚珩不見了。

他視線轉過去的時候,只捕捉到了一個背影,孤單地消失在側門外,在他還沒有察覺的時候,就已經離他遠去了。

淩燁在一瞬間像是被捏住了心,疼得他喘不過氣來,心裏茫茫的一片空落。良久之後,一股難以抑止的憤怒從胸腔裏噴湧上來,他回過頭,漠然看著底下的這群人。

淩燁在心裏冷笑一聲,突然間很想挑明了問問,到底是誰給他們的膽子和底氣敢脅迫皇帝的?以為借著所謂的孝道和宗親的面子就可以逼他就範了嗎?連升鬥小民都知道他和太後沒什麽母子情分可言,到了登堂入殿的世家朝臣這兒,反倒開始拿著這個來惡心他了。

兒孫繞膝天倫之樂?淩燁實在是有些好奇,到底憑什麽認為他會礙於和太後之間的母慈子孝而做出讓步?她跟齊王一塊謀反,自己念在她是先帝繼皇後,沒送她去太廟“為國祈福”就已經很不錯了,現在居然還有人敢拿著這份滑天下之大稽的孝道來壓他。

真讓他們開了這個用聖賢道理、天下大義來對皇帝指手畫腳的頭,以後就會愈發放肆,沒完沒了了。他坐上這把龍椅,不是為了更加不得已的,他身為大胤九州的主人,可以自己主動克制,但無論是朝臣還是宗親,誰都不能妄想他被動束縛。

濃重的怒意漫上淩燁心底,他冷冷看著底下的這些人——是你們自己不要顏面的,就別怪朕不給。

長寧大長公主的心緒很亂,冬節會前,她跟皇帝說起身邊人的時候,淩燁有些出神,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推辭,她當時就覺得,淩燁心裏或許真有什麽人了。

今日宗親們的這一出,她雖然並沒有直接參與其中,但多多少少確實是知道一些的。她沒有制止,也沒有和皇帝說,因為她確實覺得淩燁形單影只許多年,身邊該有個人了,是不是眼前這一個並不重要。

帝王不宜沉湎美色,因此依照自古以來的慣例,在世家貴女們中的第一波正式選秀都是由朝臣宗親們先提的,眼前這個家人子不過就是選秀的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