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零章 惡之花(4)

“螢螢!”

淒厲的聲音如同刀鋒劃開結冰的空氣。

張春花丟下女兒,撲向照片,她顫抖抓住撕開的照片,將它們拼命合攏,但碎了的東西怎麽拼合?

“媽!”

女兒的面孔扭曲了,她抓住媽媽的胳膊,惡狠狠強迫媽媽看向自己:

“你在看哪裏,螢螢是我,我是螢螢!”

剛才死也不讓動的口罩,現在被她自己撕下來,口罩下的臉,和她發在個人主頁中視頻與照片裏的臉大差不差,但與眼下的被撕裂的照片,僅有七分相似。

不,也許連七分都沒有。

難以想象,面前這張憤怒到扭曲變形的臉,會是照片中的臉。

“你不是!”這一刻的張春花雙目明亮,她像是陡然清醒,又像是陷入更深的癲狂,“你不是,你是一個小偷,你是一個騙子,你是一個強盜,你偷走了她的臉,你騙別人說你叫螢螢,你從我這裏搶走了她!”

“但這些都沒有用,你根本不是她!”

“這世界上只有她是她!只有霍棲螢才是霍棲螢!”

無名墓碑,老胡的謎,旁人的話,‘螢螢’的臉,以及現在,張春花的呐喊,終於將藏在時間霧靄裏的少女拼湊出來。

霍棲螢,海螢的螢。

胡坤摯愛的藍眼淚。

*

鬧劇終結於警察上門,是助理報了警。

紀詢把自己的身份亮了下,簡單描述事情後,跟前來調解的警察說:“我想單獨向張春花了解情況。”

這點小小的要求被此地警方不假思索同意,並讓他們去後邊的工作室裏。

然而張春花並不願意搭理紀詢。

她坐在椅子上,雙眼下垂,目光只盯著牢牢拽在手中的照片。

紀詢將霍染因的照片調出來,擺到張春花面前。

張春花臉上掠過一絲迷惑。

“這是霍染因,霍棲語的孩子,按照輩分算,他應該是霍棲螢的外甥。”

張春花終於有了反應,她點下頭,木然得像是剛剛上油的機器:“原來是二小姐的孩子。”

但只要能交流就好。

紀詢沒有看錯,現在正是張春花難得的清醒時間。

“他想知道一些關於自家的過去。”紀詢說,“關於霍棲螢的事情。”

“他知道了什麽?”張春花問。

“他什麽都不知道。霍棲螢從沒有出現在霍家人的口中。”

這句話又給了張春花一些刺激,張春花的臉上出現了更細膩的表情,那是種了然的蔑視,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那就從那時候開始說吧,從螢螢為什麽離家出走開始說……”

紀詢耐心傾聽。

螢螢很美。你已經看見了照片,你知道她有多美,但你從來沒有看過她的真人,所以你並不知道,這種美麗,是怎樣的帶著魔力般的美。

也許是因為張春花的病情,當她娓娓訴說過去的時候,一種獨特而怪誕的感覺撲面而來,紀詢似乎也被拉近這失重的漩渦之中。

霍老板有兩條遠洋船,在當時,他是這裏遠近聞名的大人物。

那個年代,大家太喜歡來大人物的家裏頭了,霍老板的家,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客人,為了這些客人,霍老板也得在方方面面約束自己。

霍老板對手下員工,員工家屬,甚至素不相識的外人都很不錯,但在外人的背後,僅有家人在的時候,他沒有那麽不錯。

我說的‘沒有那麽不錯’,不是指他會打人,會罵人,也不是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只是在說,他沒有辦法脫離外人的眼光,他時刻活在外人的視線中。

他恐懼自己的女兒。

這話不是張春花說的,是霍棲螢說的。

“花姐,我覺得爸爸怕我。”

那是一年春日,星垂月落,一盞紅彤彤的燈照亮室內,霍棲螢在家中的床上晃著腳丫說。

“螢螢別胡說,霍老板怎麽會怕你。”張春花並沒有比螢螢大多少,垂著兩條麻花辮的少女收拾完衣櫃,又去扯床上被子,抖開來蓋在霍棲螢身上。

素色被面的被子將霍棲螢整個蓋住,但只一晃,霍棲螢的腦袋和小腿,又從被子邊沿探出來。

白嫩的腳還在動,搭在床沿,輕輕搖晃,像夜裏水上蕩漾的小舟。

霍棲螢的頭發,天然卷曲著,細細的小卷,溫柔貼服在她臉頰上,和那些摩登的封面女郎一模一樣。

“花姐,爸爸就是怕我啦。”霍棲螢老氣橫秋地嘆息,“他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別人太喜歡我了,他總怕會出什麽事情,所以只想讓我用些灰撲撲的東西,灰撲撲的衣服,灰撲撲的被子,灰撲撲的房間,灰撲撲的屋子……”

“家裏挺好的,不灰。”張春花說。可她不可避免地察覺到霍棲螢所說的真實性,家裏逐漸缺少的鮮亮色彩,越來越多的衣服偏向於黑色、灰色、藍色……先前是不讓出門穿好看的衣服,現在不止是出門,就連在家裏,霍老板也開始不給螢螢穿鮮亮的衣服,那些款式老舊的衣服,是連她都不願意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