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七章 同情與憐憫,他都沒法體會。

老鴰也乘著夜色飛走了。

四下安安靜靜,冷冷清清。

陳芽跪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剛才的吼聲帶走了她身體裏的最後力量,斷斷續續的哭聲和她所描繪的當日的情景,一起從她指縫裏泄露出來。

“我那天看見甄歡……她單獨站在水庫旁……我問她想去幹什麽,她說她想跳下去自殺。嗚……她說得很平淡,臉上還帶著笑……我以為她是開玩笑,就回她說這裏水淺,死不了人,前面水更深。”

“她,她……”陳芽斷斷續續,“她還向我說了聲謝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紀詢閉了一下眼。他並未見過甄歡的死亡現場,但現在,那個模糊虛幻的場景正從遙遠的彼端逐步接近,如幅畫卷,展現他眼前。

畫卷剛剛定格,畫裏的人便被牽上線,動起來。

朦朧的迷霧籠罩了畫中人,紀詢在自己的幻想裏,見到了水庫邊的陳芽與甄歡。

死志早生,她被反復折磨著,向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投放生的期待。

期待落空了。

她禮貌道謝,背向人間,一躍而下。

池文瀾放開陳芽的肩膀,他站在原地,比身旁的路燈還僵硬,他仿佛迷惑地呵呵笑了兩聲:“為什麽你們要對自己的同學有這麽大的惡意?甄歡做了什麽傷害你們的事情嗎?讓你們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陳芽不再說話了,剛才的吼聲帶走了她最後的力量,她跪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只有斷斷續續的哭聲,從指縫裏泄露出來。

許久,紀詢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他從幻想中脫離出來,再度看向陳芽。

陳芽是和甄歡有深仇大恨,所以故意在甄歡想要自殺的時候刺激她嗎?

恐怕不是。

正如她自己所說,那句話,是無心的……是好玩……是不以為然的。

她的眼睛裏從未看見過甄歡的困厄,對方的所有痛苦和迷惘,對她而言,只是吵鬧煩人,所以她最後和甄歡的對話如此平常,如此漫不經心。

她以為甄歡在說大話,她也隨口回應。

終於釀成慘劇。

“好了,”紀詢將跪坐在地上的陳芽攙扶起來,“別哭了,我先帶你回班級吧。”

然而原本失去了力量的陳芽又突然恢復了精神,將胳膊自紀詢手中狠狠一扯,用通紅的眼睛盯緊他,厲聲說:“你為什麽不罵我,為什麽還要試圖關心我!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謝你?我告訴你,我就沒覺得錯,我只是說了一句話而已,又沒有把甄歡推下去,甄歡之所以死只怪她心理承受能力不過關!這麽脆弱就別來上學啊!”

說完之後,她扭頭跑了,跑得極快,中途還撞到了周同學,也一步不停,一下子穿過草坪,沖入夜色的深處。

周同學朝後退了兩步,站穩。

他的目光追著著陳芽遠去,前方仿佛有一個影子。

虛幻的,苗條的,漆黑的影子。

他眨了眨眼。

一個影子變成了無數影子,無數影子藏在樹後、草叢,墻下,不露聲色,冷酷無情地朝他們看來。

“怎麽了?”旁邊傳來紀詢的聲音。

他轉頭,對上紀詢的目光,搖搖頭:“沒什麽,眼花了。”

紀詢想要追上人,但他又不是很確定,這時候也許讓她自己冷靜一下比說教會更好……但就這樣放任著激動的人離去會不會釀成另外一個和甄歡相似的悲劇?

他在原地踟躕片刻,最後將目光轉向依然木愣愣站在路燈下的池文瀾身前。

“池老師。”紀詢說。

池文瀾的眼珠子動了動。

“池老師,你要不要追上去?”

“我追上去幹什麽?”池文瀾反問。

“陳芽她……看起來有點激動。”紀詢頓了下,“也許需要老師的開導。”

“我被解聘了,已經不是她的老師了。”

“但你或許可以聯絡她的班主任,把情況說明,或者用別的表述,讓能夠負責的人及時關注她的情緒和心態。”

“關注一個殺人犯的情緒和心態?”池文瀾冷笑,“你們倒是挺好心的。不過我看不需要吧,如果殺人犯真有這麽脆弱,當時是怎麽對甄歡說出那種話的!是怎麽面不改色的讓甄歡去深水區的!這些小鬼,這些惡毒的小鬼……就是披著孩童外皮的惡魔!”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越說越激動,最後咆哮出聲,將手中的黑色皮包重重摜在水泥地上,包的拉鏈崩開了,裏頭的東西自裂口掙出半截,一齊無聲無息的躺在大家的腳下,像具穿腸爛肚的幹癟屍體。

“他們就該殺人償命!”

“……”

紀詢張口想要說些什麽,但夜風裏先響起了他人的聲音,一道比紀詢冷得多的聲音。

“這句話自你口中說出,真讓人有點意外。”

周同學從草坪裏走了過來,藏在發簾下的眼睛閃著寒星一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