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你今天真帥。

八十歲的老人顫巍巍從椅子上站起來的第一件事,是給他們燒一壺水。

光線昏暗的室內,唯一一張八仙桌前,兩人坐在長凳子上,雙手接過老人遞來的水杯。老人隨後坐下,她嘴唇翕張幾下,但沒有聲音,藏在聳拉眼皮下的雙眼,帶著猶豫的期盼望過來,期盼著從他們這裏得到關於兒子案子的好消息。

理所當然的期盼。

但是他們注定讓她失望,他們要和她交流的並非她兒子的案件,而是另外一個案子。

擱在手裏的杯子開始變得燙而且重。

紀詢意識到這是因為自己同情老人並且感覺到責任的緣故。

很可笑。

他抽離著評價自己此刻的心態。

他確實曾經和袁越說過要一起調查這個案子,也確實因為生活中的種種事情一推再推,直到從警隊辭職。

我已經不是警察了。

我沒有必要再管這個案子,沒有必要再管任何一個案子。

會有更多的警察替我做這些,地球不會因為誰的消失而停轉。

但是壓力越來越大,有一座山落到他的肩膀,有一片海淹沒他的喉嚨。

紀詢想起自己在了解這樁案子時候看見的卷宗。

冷冰冰的卷宗,冷冰冰的文字,冷冰冰的照片,一切都是冷的,因為這都是死去的東西,是冤魂留下的殘骸。

裏頭只有一樣活了。

王彩霞,湯志學母親。

卷宗上輕描淡寫短短一行的記錄,不甚重要,他看時候一目十行,輕巧跳過,但到今天的現在,它變成了坐在他面前的老人。

有血有肉,還在呼吸,以生命來等待破案的老人。

她坐在那裏,只安靜的等待,但她的身影卻像一把無形的利劍插入紀詢的心臟,把那些長久面對命案的習以為常的冷靜撕得粉碎,只余下溫熱的血在流動。

那種熱量在身體裏肆無忌憚地流轉,每到一處,都讓他感到了灼熱的羞愧。

曾是警察的他如此輕易的做出了承諾,卻沒有完成。

紀詢的雙手在輕微的顫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喉舌微微張開,想說點什麽。他其實知道該怎麽說,他們不該沉默的讓老人坐在那裏無意義的猜測。

他應該像個警察那樣,表明來意,安撫受害者家屬,然後拼盡全力破掉案子,讓冤魂安息,讓正義昭彰。

這種簡單的話,他再說不出來了。

巨石早已將他的喉嚨堵塞,經年累月,不曾松動。

這時旁邊伸來一只手。

霍染因的手按在杯沿與他的雙手上,這只沉穩的手掌按住紀詢手上的輕顫,隨後堅定地將杯子從紀詢手中拿出來,放在一旁。

“水太燙了,先放一下。”

霍染因接著轉向老人:“老人家,是這樣的,我們手頭上有一個案子,裏頭有人和您兒子相識,我們想向您了解一下他,不知道是否方便?”

一陣風吹過。

老人眼中期盼的火焰在晃動,像是深深的夜裏冷風吹著如豆的燭火,燭火數度熄滅,但等風過,它依然堅強地重新燃燒。

“當然,當然……”老人答應,“你們想了解誰?”

“辛永初,您認識嗎?今年他四十二歲,當年二十歲,他和您兒子的關系應該很好。”

老人眼裏閃過一絲迷惑,她沉思許久,慢慢找回了記憶:

“是那個……很會跑的小孩?”

伴隨著這個奇異的形容詞,老人站起來,從床鋪的角落裏翻出一本厚厚的簿子。

這本簿子到了兩人面前,紀詢將它翻開,意外的發現這是本相冊,裏頭貼滿了黑白照片,是湯會計和各種不同孩子的合照。

老人說:“我兒子兒媳命不好,他們有個男孩,但調皮搗蛋,在十二歲的時候跑到水庫裏玩水,沒了。可是日子還得過下去,他漸漸的就把感情轉移到縣裏其他的小孩身上。那時候縣裏窮,大家對讀書都不在意,好些窮的,就輟學。他想不行,孩子怎能不讀書?就把手裏的錢拿去接濟這些孩子,這些照片裏的孩子,大多數被他接濟過……你們說的辛永初,應該是這個。”

老人的手指指上一張照片。

紀詢看見的第一眼,幾乎沒能將照片和現實劃等號。

當年的辛永初還年輕,剃著只剩一層青皮的光頭,單手插在兜裏,倚著墻,站得松松垮垮的,湯志學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還不樂意,光扭著臉,眼睛看向旁邊,只給鏡頭留絲余光,余光裏,也全是桀驁不馴。

年輕時候的辛永初令人意外。

但細細一想,過去與現在又自有脈絡。過去辛永初的叛逆與尖銳全寫在臉上,現在,這些也並沒有消失,只是潛入他的骨血中,成為帶來毀滅的仇恨。

“辛永初家裏頭不好。”老人說話有些絮叨,“他是私生子,從小就不知道父親,後來他14歲的時候,他媽媽也再婚了。14歲的半大小子,養不熟了,又要上高中上大學,未來還要討媳婦,哪個男人有這麽多錢去浪費。他就不太受待見了,他脾氣也倔,幹脆就從學校跑到街上,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著,當小偷。偷到我兒子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