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蘇軾把自己洗刷幹凈,拿著吹風機研究了半天,才著手吹幹自己濕乎乎的長發。

頭發太長,吹幹很慢,蘇軾的目光在周圍四處逡巡,打量著這個外表依然古色古香、內裏卻完全不一樣的浴室。

看著那一面面或磨砂或透明或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玻璃,蘇軾知道吳普沒有說謊,這確實是一千年後。

吹出來的熱風讓他清晰地感覺這不是個夢。

蘇軾與佛道兩教的友人都往來密切,受他們的影響也不小,每回酒到酣處總覺得自己能憑虛禦風逍遙天外。

只不過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從獄中來到的“天外”會是這個模樣。

蘇軾費了老大的功夫才把頭發吹幹,他走到外面發現天已經黑了,夜風吹來,有著夏夜獨有的清涼。

他仰頭看著散布在天幕上的星子,辨認著自己能認出來的引路星,即使歷經千年變化也並不是特別大。

“子瞻。”吳普穿過走廊,給蘇軾抱來一套床上用品,“今天剛搬過來,客房也沒怎麽收拾,這套備用的被褥你先用著。”

蘇軾接過吳普抱來的床上用品,只覺那枕頭又輕又好。

他想到自己下獄是因為上書陳明新法的不足之處,猶豫了一會,還是問道:“王相公牽頭弄的新法,最後成功了嗎?”

他對王安石還是挺佩服的,只是看不慣一些“新黨”的行徑,更看不慣新法顯露出來的那些弊端罷了。

即便知道王安石已經罷相回了江寧,如今新法由官家親自主持、代表著官家的臉面,他還是要把自己看見的和自己考慮到的說出來。

既然吳普所在的時代是一千年後,那吳普應該知道新法的結果才是。

蘇軾轉頭看著吳普,哪怕穿著寬松的T恤短褲,他身上還是有著掩不住的文青氣質,從眼神到語氣都透著一股子藏不住的憂國憂民的味道。

那個時代的文人從開始讀書起,就聽夫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給他們講起朝中諸賢的出眾表現。

講誰誰誰是少年天才十幾歲便入朝為官,講誰誰誰出身貧寒卻有了大成就。

這樣的環境之下,他們讀書習文就是為了出將入相,為了“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何況蘇軾還是那種典型的“管你是誰不服就剛”的橫脾氣。

蘇軾第一次下基層當幹部的時候,遇上個和他不太對付的上司,直接就當起了刺頭。

具體體現到有一回上司修了個觀景用的高台,招呼大夥一起過去樂呵樂呵。

得知蘇軾文采過人,上司特意讓蘇軾寫篇文章紀念一下,準備刻成碑流傳到後世。

蘇軾心想,好啊,是你要我動手的,那我就不客氣了!

於是蘇軾大筆一揮寫了篇《淩虛台記》,大意如下:“秦漢隋唐那些比你這個牛逼一百倍的建築,過個幾百年還不是全都塌得徹徹底底,你修的這個淩虛台估計也撐不了多久。所以說,人活在這世上還是要多幹實事少搞面子工程。”

蘇軾上司當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但是這位上司最後還是把這篇《淩虛台記》刻到了石碑上。

蘇軾一路走過來,遇到的大多是這種即使意見不同、三觀不合,卻都能稱之為坦蕩君子的上司或同僚,以至於他被誣陷下獄時心情是惶恐和驚慌的。

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困境。

可現在有機會詢問吳普這個“後輩”關於過去的事,他最想問的還是自己堅持的事是否正確。

吳普對上蘇軾略帶緊張的雙眼,頓了頓,才說道:“要不了幾年,司馬光就會從洛陽起復,到那時舊黨會直接廢除所有新法,趕走新黨起用舊黨。”

“廢除所有新法?”蘇軾一下子激動起來,覺得這個結果讓他難以接受,“新法雖然有諸多弊端,但也並非全都是惡法,百姓才剛適應過來,又把全部新法都廢除,最後遭罪的還不是地方上的百姓?”

吳普點頭。

所以後來折騰來折騰去,靖康之恥就來了。

靖康之恥那段恥辱,也就發生在蘇軾撒手人寰的十幾年後,蘇軾甚至活到了宋徽宗那個時期,離得可以說是非常近了。

要是他壽數再長些,說不準都能看到二帝被俘了。

至於後來朝他舍棄中原、苟安江南,那就更不用說了,隨便讀幾首南宋詞都能讀出錐心刺骨的“北望中原”四個大字。

吳普見蘇軾情緒激動,決定給他講講後續讓他冷靜冷靜。

吳普從新舊黨爭講到靖康之恥,從靖康之恥講到王師北上,從王師北上講到十二道金牌和“莫須有”的罪名。

於是蘇軾……

蘇軾徹底安靜了。

吳普見蘇軾木頭一樣站在廊下,有些不忍心地說:“天色不早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蘇軾抱著被褥入內,先把褥子鋪好,又把被子放下,將柔軟舒適的枕頭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