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冷,仿佛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他包裹,滲入肌理,直往骨頭縫兒裏鉆的冷。

是什麽時節,是和妹妹流落街頭的第幾天,他拉起濕透的衣衫遮在女孩兒頭頂,帶著她跑過石板街,踩過一個個的坑窪,濺起水花,可細細密密的雨絲追著這兩個孩子一路跑,躲不掉。江南的雨居然這麽冷,石板街永遠沒有盡頭,他跑得累了,冷得止不住哆嗦,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踩進了一條河流,向下墜去,可河流是溫暖的,從四面八方擁住他,像一個溫柔的懷抱,他無法自抑地流了淚,無休止地下墜,卻有一雙手托住了他,氣息陌生而熟悉,他來不及想起,意識在溫暖而黑暗的河流裏浮浮沉沉。

尹懷殊醒來時,窗戶上映著一抹殘照,房中點了燈,他渾身乏力,又疼得像被巨石碾過,眨了眨沉重的眼皮,腦中還是一團漿糊,反應不能。

有一只手覆上他的額頭,涼涼的,十分舒服,他半閉著眼沒動,又聽見有人說:“你身上傷重,入冬的時節又在柴房裏受了寒,發了場高熱,睡一整天了。我摸著好些了,你還覺著難受嗎?”

尹懷殊迷迷糊糊的,話進了耳朵也沒聽出什麽意思,含混地應了一聲,眼皮已經支撐不住,又要睡過去了。

那人笑了一聲,道:“先別忙著睡,起來把藥膏擦了吧,藥也快煎好了。”

直到這時,腦子才遲緩地轉了起來,尹懷殊意識到了不對,猛地撐起身子,睜眼看去,撞見了一張溫潤俊秀的面容,沈知言就斜坐在床畔,眼帶笑意地瞧著他。

“又是你。”開口時,尹懷殊才發現嗓子也啞著,“沈二公子,你怎麽就這麽喜歡自作多情?”

沈知言顧自笑了笑,沒接話,打開了手中的一個小瓷罐,蘸了點兒碧綠的藥膏,道:“你臉上的傷需要擦藥,但我看你睡得不大安穩,怕蹭到枕被上,就等到了現在。”

“你少管我,我不用。”尹懷殊不耐煩地打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沈知言微微一頓,將瓷罐放在床邊的小幾上,騰出的那只手輕松地抓住了尹懷殊的腕子,極有技巧地一扭,尹懷殊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就被按在了床頭,身形更被牢牢鎖住,動彈不得,偏偏對方分寸又拿捏的極好,絲毫沒有弄痛他。

沈二公子的武藝之精深,由此可見一斑,莫說尹懷殊現在渾身乏力,即便是全盛時期,想要壓制他也是輕而易舉。

尹懷殊向來識時務,只得放棄了掙紮,任由沈知言湊近,將藥慢慢地塗在臉上。

秦征的拳頭並不為他的臉而客氣三分,即便沒照鏡子,尹懷殊也知道自己臉上有不少淤青,甚至可能破了相。沈知言的動作既輕又緩,藥膏一推開,落在臉上的便是他指腹的溫度,上藥的動作也似摩挲肌膚,尹懷殊不自在至極,別開眼不去看他。

傷處的痛是一片麻木的,突然有一處尖銳刺痛,尹懷殊眉頭不由得一動,沈知言便察覺到了,移開手問道:“這裏痛得厲害?”沒等到回答,他繼續道,“我再小心些。”

說話時的吐息全拂落在臉頰上,溫溫熱熱的,尹懷殊渾身僵硬,只盼這折磨盡早結束。

可沈知言上完了藥,收了手,卻一時沒有再動,尹懷殊不禁移回了眼,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兩人離得太近,呼吸可觸。

沈知言微垂著眼,視線凝在他的唇上,久久沒有動作,尹懷殊此刻一臉蒼白病容,帶了淤青的傷,不似平常那般氣勢銳利,倒顯得有點委屈,然而不知是因高熱還是怎麽,嘴唇卻是殷紅的。

尹懷殊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更清晰地感覺到沈知言的氣息漸漸重了,甚至扭住他腕子的手也收緊了。

尹懷殊愣愣地盯著他,難得腦海一片空白,只見沈知言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住了,松開手,起身離開了。

看房間的布局是在客棧裏,一旁支起了個小爐子,正熬著藥,咕嚕咕嚕地冒著浸透苦味的煙氣,沈知言走到爐旁,背對著他,身影起伏,似乎是在深呼吸。

尹懷殊被松了禁錮,一時間靠在床頭,回不過神來,心有余悸似的跳個不停。

靜了好一會兒,沈知言才將沸騰許久的藥汁倒出一碗,擱在桌案上晾著,再轉回身時,神色已恢復如常,道:“稍等一會兒,喝過藥再睡吧。”

“我不會跟你去青山派的,你死了這條心吧。”尹懷殊道。

沈知言笑了一下:“不回青山派,我陪你去般若教。”

尹懷殊一愣,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沈知言道,“我已經做了選擇,被逐出門派,和秦征大俠也交過了手,不會有退路了,所以你可以放心。”

“我放心?放心什麽?”尹懷殊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一把掀了被子,下床時險些跌倒,卻還強行沖到窗邊,推開窗子放眼望去,樓下屋舍鱗次櫛比,街上人流往來,已經不在平川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