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盡管程居閑停屍的水閣軒敞通風,可這終究是炎炎夏日。上天公道,無論生時是舉世敬仰的俠義之士,還是遭人唾棄的陰險之輩,死後肉身都一般地難逃腐壞。

也正因此,青山派覺得不能再拖,同魏敏商議後,決定明日安葬。

推開厚重棺蓋的瞬間,腐肉臭氣如冤魂般張牙舞爪地撲了出來,嗆得戚朝夕往後退了一步,卻見江離渾然不覺似的,舉高燭台,映照出棺中景象。

因為將要下葬,程居閑的一身血衣已被換下了。遺容幹凈妥帖,他神態又靜默,若不是面容實在灰敗難看,倒真像是沉沉睡去了。

戚朝夕艱難地適應了片刻,才走到近旁,道了聲“得罪”,動手解去程居閑的衣袍,露出了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洞。

江離把帶來的紙墨在棺蓋上鋪開,提筆摹畫出人形與傷痕,前身與背後各一張。畫畢他將兩張薄紙疊在一處端詳,戚朝夕將棺蓋合上,正打算詢問,江離便看了過來,對他點了點頭。

次日天光剛亮,江離就等在了青山派的院前,連戚朝夕也難得起了個早。甫一照面,沈慎思不禁驚詫,待一行人到了水閣,聽完講述後,他才道:“以傷口推斷兇手身量的法子,我還真是聞所未聞。確實可信嗎?”

“就此事而言,我敢確保。”江離道,“傷口位置會受打鬥影響,而習武之人出手不受身量所限,矮小者也可從上方攻襲,尋常來看並不可靠。可眼下的情況顯而易見,程大俠沒有動手,談不上過招,甚至可能一避也不避,因此兩者相對,對方所出的每一劍,都被屍身如實記了下來。”

“一劍不足以說明,十二劍就清楚了。”江離將那兩張人形圖呈與眾人看,擡眼看向沈慎思,“照月是清白的。”

沈慎思也直直地望著他:“說下去,那會是誰所為?”

“我在林中找到了這個。”

江離拿出那條串了鐵片的細繩,三瓣花痕一亮出,當即有人低聲驚呼:“般若教!”

沈慎思揮手壓下騷動,點了點頭:“可以,你說服了我,那個小姑娘的確留不下這種傷口。”他話鋒陡然一轉,淩厲起來,“那你呢?以你的身量足以做到吧?那天夜裏你又在哪裏?”

江離神情一凝,沒有答話。

“不錯,這東西是般若教的,我認得出來。可你說是在林中發現,又有誰能證明?”沈慎思擡起手來,幾個青山派弟子當即拔劍守在了江離的四方,警惕以待。

變故突然,戚朝夕不禁皺起了眉,卻沒有輕易動作。

“大哥……”

沈二公子想要上前,被沈慎思給按住了。他繼續問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肯開口坦白?”

江離一言不發。

“好。”沈慎思又點了點頭,猛地一揚手。

江離已嚴陣以待,卻見周遭的青山派弟子倏然散了去,不由微微一愣。

“就憑你為那小姑娘不管不顧地站了出來,我信你一次。”沈慎思終於露出了點悅色,征詢了歸雲山莊與廣琴宗的意思,見他們也無異議,便轉頭對二弟道,“把軟禁的人也撤了吧,該給程大俠下葬了,再晚就耽誤時辰了。”

然而軟禁解了,照月卻不肯來。

回轉的青山派弟子面露難色地道:“照月姑娘說你們要葬就葬,她不想見。”

眾人面面相覷,可旁人家事,又怎麽是他們能加以置喙的?何況那日照月的嘶喊猶在耳際回蕩。

末了沈知言嘆了口氣,恭敬地捧起了程居閑的靈位。棺蓋釘上,白幡飄蕩,紙錢如飛灰一般翻飛四散,好一片白茫茫。

這支送葬隊伍蜿蜒地行出聚義莊,路旁有扇窗悄無聲息地打開一線,像哀風將頑石也吹開了縫隙。

等再回到莊時,沈知言請江離與戚朝夕將遺物轉交給照月。無論如何,她畢竟是程居閑唯一的親眷。

說是遺物,其實寥寥,主要也就一把照月劍和一枚玉佩。

這邊戚朝夕送走了沈二公子,剛一坐下,便聽江離道:“還是先別給她了。”

“怎麽了?”

江離欲言又止,最終把玉佩遞了過來。

這玉佩被清理後溫潤光瑩,觸手一碰,即知是難得上品,戚朝夕瞧了一眼,失笑搖頭:“怎麽能不給,立即送去才是!”

“可……”

“可是什麽,你覺得照月真那麽恨程居閑?”戚朝夕打斷他的話,“江離,你這麽聰明,怎麽猜不透人心呢?”

江離困惑地看著他。

戚朝夕搖了搖頭:“照月,寒光照月,連姓名都是劍名。這小姑娘活了十五六年,恐怕還不曾嘗過被人愛著的滋味。”

說罷站起身,往外走去。

照月坐在屋裏,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麽,聽見動靜回過頭來,朝他們笑了笑:“救命之恩,兩位想要我怎麽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