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次日,紀墨再次帶著紀父登門拜訪琴師傅。

琴師傅家中依舊是那個青年開門,對方叫做琴聲,是琴師傅的孫輩,琴師傅五子二女,放在古代來說,這種人口數量完全不算高產的,卻也比一般人家好多了,聽得紀父滿眼欽羨。

二女是嫁出去的,不必再說,剩下的五子之中有平庸到依舊在地裏種田的,就是琴師傅的大兒子一家,也有能耐到經商的,還有試圖讀書最後有點兒小成搬到了城裏住的。

總而言之,繼承琴師傅手藝的幾乎沒有,被琴師傅帶在身邊兒的琴聲就是大兒子家中比較聰明的那個了,如今也是制琴匠,但所制之琴,遠不如琴師傅,還在學徒期,孫掌櫃也是不收的。

琴本來就是高雅之樂器,面向的就是高端市場,稍微差一點兒就很容易帶壞鋪子的名聲,在這方面,孫掌櫃從不通融。

琴師傅也有著自己的倔強,假借指教之名讓孫掌櫃點評了一番,聽出來意思,就沒說讓對方收琴的話。

如此一來,琴聲十五歲制琴,到今天足有五六年了,也沒有一張琴賣出去過,分毫未曾賺取,在家中的地位,也就是開門童子了,兄弟之中也有些擡不起頭來,似側面印證了制琴必然的沒落。

他自己也提不起興趣來制琴,千辛萬苦,一年時間,一張琴還賣不出去,白白耗費人力物力,何苦來哉?

“我倒不似你運氣好,竟是這麽小就能制琴了。”

琴聲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只道紀墨運氣好,說不得是拜了名師。

琴師傅這個倔老頭對自己孫子呼來喝去,從來沒一句好言語,也是挺打擊人的。

紀墨借口以琴會友,特意過來拜訪,這一次卻不是為了制琴,而是為了論琴,論制琴工藝之中的每一個步驟對琴的影響,無論是質量、音色還是耐久,都有。

這些問題,琴師傅從未想過,匠人大多如此,師傅傳下來是怎樣的,他們學出來的就是怎樣的,其中增減之類,不可能去想,都是棍棒之下調教出來的,打罵之中培養出來的,對某些東西,腦子都不會有那個意識,完全是照本宣科,怎麽教就怎麽做。

突然被問到了,還是紀墨先坦誠了自家工藝之後才發問,並不是套路自己這邊兒技術的意思,也讓琴師傅呆了一呆。

“你師父沒教你?”

“師父並未來得及教授,這才要向琴師傅請教,還請琴師傅不吝賜教。”

從賭注最後分毫未收這件事上,紀墨就能看出來這個倔老頭其實不壞,這次帶了禮上門,又是躬身行禮,又是言語謙和,做足了禮數,對方未必會一語不發,不指望講什麽關鍵點,稍稍解惑就是對之前知識的補充了。

琴師傅對此實在是說不出什麽來,就好像千萬年的一加一等於二,又有幾個人會去論證一加一為什麽等於二?

啞口無言了半晌,還不知道怎麽下台,就聽得紀墨繼續說:“我有心增減制琴工藝,讓這項技藝更加容易流傳,讓平凡之家也能有一張琴可供賞玩,大音雅正,不應只居高堂,王謝之燕,也當落於氓家。”

隨著紀墨的話,琴師傅的面色也隨之肅然,像是要生氣,又像是忍著沒發作而聽完的禮貌,直到最後,已是面色鐵青,質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這種話,簡直跟農民起義差不多了,古代的禮包含很多要素,方方面面,其中跟等級掛鉤的就是各種享受物品,如綾羅綢緞,理論上就不是商人能夠穿的。

對琴方面,雖然沒有限制,但卻處於一種潛規則之中,因為古琴彈奏的樂能夠登得上大雅之堂,於是,那些連大雅都談不上的人家,憑什麽彈奏古琴?又憑什麽擁有古琴呢?

這種等級觀念是滲透進生活的方方面面,構成且維護了封建制度的禮的,紀墨這話不僅不知禮,簡直就是無道叛逆,當得起“誅心之言”的程度了。

房間之中,琴師傅早就讓孫子琴聲退下,留下的只有紀墨和紀父,紀父不是聽得很懂,一會兒“音”,一會兒“燕”的,他的腦子還蒙著。

這個古代沒有“王謝”,所謂的“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說法,自然不會有人知曉,但“王謝”可指代高門世家,卻是琴師傅聽明白了的,對這種聳人聽聞的說法,沒有第一時間打住,駁斥,本身也代表著一種潛意識的贊同。

如那寒冬臘月,卻還“心憂炭賤願天寒”的賣炭翁,辛苦所得,自己不能擁有的感受,對琴師傅這等制琴愛琴的人來說,更甚。

那一張張琴上,寄托的不只是對錢財富貴的奢望,也是對某種高雅之堂的向往,可惜……

“我說的只是普通的願望,也是可能無法實現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