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再開始畫畫時, 繆存便覺得很不習慣,因為駱明翰總是坐他身邊。

其實駱明翰並不說話,不會吵到他, 但繆存畫著畫著,就會不自覺放下筆刷和顏料盤。

“為什麽總是看我。”

“看你的畫好看。”

“你在看我, 不是在看畫。”

“那可能是你比畫好看。”

“你的目光吵到我了。”繆存不客氣地說。

駱明翰便輕轉過眼眸, 看向畫:“你畫的是什麽?”

“風景。”

“我以為你在寫生。”

繆存說:“你好笨。”

駱明翰笑了笑, 指著畫面上冰層破開的運河:“這是什麽河?西雙版納的河不結冰。”

繆存重新撿起筆刷,專注地調著顏料:“夢裏的河。”

過了三天,這幅畫終於完工了。那天下午的天氣很好, 天空很澄凈, 光線亦柔和, 照得畫面美得如夢裏一般。駱明翰陪著他, 他是欣賞,繆存是打量, 用的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這個人是誰?”駱明翰指著畫面左下角的一個人,戴著厚實的帽子, 只露出側臉,眼前氤氳著呵出的白氣。

繆存瞥了一眼:“一個經過的人。”

“他的神情跟別人不一樣。”

別人都是熱火朝天地熱鬧著, 他卻很恍惚,目光投向對岸, 眼神裏顯然心不在焉。

“因為這些熱鬧是河對岸的,跟他沒有關系,他在等人。”

駱明翰靜了靜, 喉結咽動, 他問:“等誰?”

繆存清理著筆刷, 松節油的味道在晴空下彌漫開來:“不知道, 夢裏的事誰說得清呢。”清理完,他扔下抹布,把筆刷一股腦地摜進筆筒,繼而從畫架上把畫取下,手一揚,那條冬日裏淡藍色的河流就這麽飛上了天,像一架扁平的飛機,打著轉地飛遠,最後失事了砸在地上,落在了田野裏。

駱明翰把聲音咽下,不敢置信地問:“為什麽要扔?”

“畫得不好。”

“哪裏不好?”

“就是不好。”繆存說:“夢裏更熱鬧。”

籬笆很高,並不能翻過去,駱明翰走向門那邊,打算出去把畫撿回來。

“會有人撿走的。”繆存不以為然地說。

“誰?”

“村裏的人。”

臨近日暮時,果然有農人從田埂上走過,身上扛著鋤頭,戴著草帽,看不清是誰。見到畫,彎腰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草沫和泥巴,夾在腋下走了。

等吃晚飯時,駱明翰便把這樁事拿出來問小姨,“哦,那個畫啊,”小姨顯然知曉內情,“存存畫了好多幅啦,每一幅都扔了,都快掛滿家家戶戶了,跟批發一樣。”她笑眯眯地說。

“畫一幅,扔一幅?”駱明翰怔住,“都是一樣的畫嗎?”

小姨夾著筷子點了點頭。

小姨父說:“他高興就好,他不喜歡,看著礙眼,會發脾氣的。”

小姨在桌底下輕輕踢了踢他。

對於自閉症患者的家屬來說,最深重的折磨不在於照顧他,而在於反復無常。很可能昨天他還是對你言聽計從亦步亦趨的,今天就徹底翻臉不認人了,也可能昨天還春風潤雨般地好說話,今天就又陷入了神經質的暴躁和惶恐中。

繆存也是如此。

繆存的晚飯是舂雞腳和米涼粉,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裏吃。院子裏的草疏於打理,穗子上開著花,已經很長了,兔子蹦進裏面便隱沒不見。他盤腿席地而坐,對著落日的方向,耳邊蟲鳴聲不絕,倦鳥歸林,嘩啦啦地帶起一陣風。

駱明翰帶了西瓜和驅蚊水過來,給繆存身上補噴了些,半蹲下身,問他:“妙妙,你想去看看那條你夢裏的河嗎?”

繆存捧著瓜,將臉擡起來,將信將疑地問:“有嗎?”

“有。”

“在哪裏?”

“很遠,三千多公裏。”

“等我病好了,才能去看。”

駱明翰笑了笑,低下頭,指間折著一片帶草莖的葉子:“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喜歡那條河?”

他一直很耐心溫柔的模樣,尾音的艱澀戰栗低落都被掩飾得很好。

“不是你帶我去的嗎?”

剛才還是夢裏的河,現在卻又變成了曾真實去過的了,駱明翰神情一怔,下意識地驚喜,隧又意識到什麽,眼裏的喜悅漸漸地熄滅了下來。

他差點忘了,他現在是「駱遠鶴」。

心跳劇烈紊亂,疼痛攫取了他的所有神經,葉子從他蜷著的指間掉落,過了很久,他才啞聲問:“是我帶你去的嗎?”

“不是嗎?”繆存奇奇怪怪地問他。

駱明翰閉了閉眼,終於蹲不住了,雙膝緩緩地抵上散發著余溫的堅實大地。他跪著,將席地而坐的繆存抱進懷裏:“……是,你說得沒錯,是我帶你去的。”

這個姿勢,喚醒了繆存心底沉寂已久的回憶。他遲疑著,擡起手,像是回傭著,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在難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