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7章 比不上

郭平的眼睛直直的,瞪著手上這疊紙。

這當然不是郭安的原作,是許問重新謄畫在新紙上的。

他盡力保留了原作所有的細節與感覺,把它原模原樣地搬到了紙上。

在臨摹過程中,他竭力體會郭安的想法,得到了很多收獲。

他體會到的最關鍵一點,就是這幅作品的主題。

當時,擺在郭安面前作為材料的是一棵老樹,它已經非常衰老了,將近死亡。

它身體上大部分枝條都已經枯萎,上面片葉不生。

但同時,它的身上又披覆著一些寄生的藤蔓。它們正開著花,鮮黃的花朵,與漏進枝縫間的陽光相互輝映,明麗得驚人。那強烈的生命力透體而出,讓人一時間無法判斷它究竟來自哪裏,是那株老樹,還是寄生在它上面,靠汲取它的生命為生的樹蔓。

許問越是臨摹,感受就越強烈。

郭安很明顯是把自己投射進了這幅作品裏。

他曾經瀕死,重又死裏求生,活了過來。但此時的生中又蘊含著死志……

在他臨死前的那一段時間裏,生與死糾糾纏纏,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密不可分。

而真正對他來說,所謂的生是什麽,活著又是什麽?

許問漸漸地理解了,郭安為什麽會一把火燒掉那些忘憂花,同時又燒掉自己。

他可以坐擁無數的忘憂花,盡情地滿足自己。也可以戒除毒癮,到達一個無人知曉它是什麽的地方,靜靜地生存下去——在他臨死前,他已經渡過了戒毒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後面會更松快一些。

但他什麽都不要,他只要死。

因為對他來說,足以支撐他靈魂的東西消失了,從此不可能再回來。

失去了那些,死亡是他更好的歸宿。

死亡之前,郭安把自己所有的糾結、思考、感悟、決定全部投射在了這幅作品裏,讓它擁有了驚人強大的力量。

這在最初見時直接震撼了許問,而在他深入了解之後,讓他更加地愛上了它,對於郭安也產生了無比深刻的尊敬與理解。

這樣一件作品,豈是郭平可以比較的?

郭平當然也知道,所以這個時候,他直接呆住了,他臉上挫敗、遺憾、後悔等情緒一一閃過,最後定格成了麻木。

郭安死了,但這一輩子,但郭平也輸了。

他很清楚,這一輩子,他不可能再贏得過這個兄弟了。

郭平僵了很久,許問深深地看他,起身道:“這個送給你了,就當是郭師傅的遺作吧。”

他轉過身,輕聲對連林林等人說:“我們走吧。”

快走到洞口時,郭平的聲音突然傳來,他輕聲問道:“郭安臨死時,曾經提過我嗎?”

“沒有。”許問毫不猶豫地回答。

郭平安靜了下來,不說話了。

他癱坐在地上,那疊紙從他手中滑落下去,在旁邊灑了一地。但緊接著,他就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張張揀起來,撫平。

許問沒有回頭,他走到景葉和景重的身邊,那兩個孩子正在看著郭平的背影,緊咬著嘴唇,皺著眉頭——雙胞胎的表情一模一樣,在此刻顯出了驚人的相似。

他們當然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從頭到尾,郭平完全沒有多看他們一眼,好像他們只是身邊的一塊石頭,沒有生命,隨時可以踢開一樣。

許問摸摸景葉的頭,景重突然擡起頭來,沖著許問一笑。

她主動拉起許問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腦袋上,用頭頂蹭了蹭。然後依偎到了他的身邊,揪著他的衣角,再不看郭平。

景葉倒是又深深向洞內看了一眼,然後也轉過了頭,拉住了許問的另一只手。

接著,兩個孩子跟著許問一起走了出去,再沒有回頭看自己這位血脈上的父親。

“他不行。”走出這間石窟之後,許問搖了搖頭,對景葉和景重說,“他這一生,也不可能超過郭安師傅了。”

“嗯。”兩個孩子似懂非懂,許問則看向黃桅,笑著說,“現在,就讓我來請教一下前輩了。”

黃桅看著他,突而也是一笑,道:“雖然我有點覺得不太必要了……但還是,來吧。”

……

接下來,他們並沒有在後面的石窟上停留太長時間。

他們沿著山腹密道,匆匆走了下去。

一路上,他們看見有人運材料上面,用的是許問曾經在天雲山山腹看見過的那種滾輪車,看來果然是出自同一個體系。

不過這裏的山勢比天雲山更陡,即使有車也比較費力。

但推車的那幾個工匠埋頭苦幹,心無旁鶩,好像全天下重要的事情,只剩下了這個。

他們側身讓過,許問的目光在他們身上閃過,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疑惑與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