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6章 修

許問倒了碗清水,把瓷片一個個放進去清洗,同時拿出了一個陶制的小罐,放進去一些材料,開始生火熬。

修復瓷器有兩種方法,一種是鋦,一種是粘。

鋦就是在瓷器邊緣打洞,用金銅等金屬把它鎖起扣上的縫合修補方式。

通常來說,這要求碎瓷比較完整,而且鋦完會留下非常明顯的痕跡,就算用藝術手法對金屬進行加工,讓它看上去美觀一點,也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連天青曾經跟許問講過一種名叫“千絲萬縷”的鋦瓷手法,用更細的金絲、更小的洞來對瓷器進行縫合,可以應對更多的情況——譬如薄胎瓷、碎瓷等等。同時,這種手法鋦好的瓷器,金絲滲入瓷中,看上去會更不明顯,更美觀。

不過無論哪種鋦瓷手法,在眼前都不太適用。

首先這瓷碗太粗也太厚,地震強度太高,這使得它的瓷片碎得非常嚴重,最小的部分跟縫衣針差不多粗細。

這瓷鋦起來難度可太大了,許問琢磨了一下放棄了。而且現在手邊的條件也不允許,鋦出來痕跡同樣會很顯眼,不符合他的要求。

所以當前情況下,他決定使用粘合法。

粘合法修復的瓷器,修得好的話,能達到外觀上的完整無缺,只是基本上沒辦法再使用了。

老人留著這瓷碗主要是為了一個念想,基本不會再使用——誰會用自己的老伴來盛飯呢?

所以相比之下,這種情況使用粘合法更合適了。

他隨身行囊裏帶了足夠的材料,修這個碗綽綽有余。

粘合法修碗最麻煩的就是拼合。

這就像個拼圖,碎下來的時候它完全不知道哪塊是哪個部分的。對於厚瓷來說,還有內外之分,非常立體。

而且這是一個灰粗瓷的素碗,沒有任何花紋,也就沒有了定位的依憑,拼起來更難了。

許問一邊熬膠,一邊把清洗完畢的碎瓷一塊塊擺放整齊。

他擺得非常篤定,竹鑷起落,碎瓷各歸其位。

對於很多修復者來說,這是最耗時的一個部分,但在許問眼裏,好像早已看清了瓷片所在的位置,他所要做的,只是把它們擺到該在的位置就行了。

這其實是很簡單的動作,拿起,放下,拿起,再放下。

但就是這麽簡單而持續的動作,卻讓老人的痛哭不知不覺止住了。

他就呆呆地看著許問的手,眼淚仍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流淌,呼吸卻漸漸平復了。

旁邊其他人也是一樣,他們有的只是路過,百忙之中偶爾歇息一下,看見了許問。不知不覺地,就看了進去,看呆了。

穩定而有規律的動作中仿佛包含著某種魔力,某種奇妙的逐漸擴散的氛圍,讓人心穩定,內心的情緒漸漸不那麽激烈,有些安靜,有些……不那麽想哭了。

有個十來歲的男孩,正坐在一棵樹下,腳邊放著兩具草席卷起的屍體,滿臉都是麻木,臉上幹幹的。

這時,他轉頭過來看許問,盯著他的動作,呆呆地看看著。

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眶裏突然湧出了淚水,猛地低下頭,重重擂在地面上,無聲地顫抖著哭泣著。

又過了一會兒,他一抹眼淚,站起身,幫著鄰居一起,搬開了一塊大石頭。

鄰居朝他身後看了看,又看了看他,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少年的臉上還流著淚,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繼續幫忙做事。

這樣的事情在不斷發生。

許問只是坐在那裏,屁股下面墊著一塊磚,專心致志地做著在這時看上去一點用也沒有的工作。

老人跪在他旁邊,眼睛緊盯著他的動作,臉色迷茫,眼淚已經完全停止。

突然間,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咧了咧嘴,笑了。但是笑到一半,眼淚又出來了,他就這樣又哭又笑,一邊咧著嘴,一邊抹著眼淚,臉上全是泥。

許問穩定而安然,把碎瓷片拼合、粘連在了一起。他小心細致,即使是最細微的瓷片也找到了它們的位置,拼在了最合適的地方。

他的進度相對於普通修復師來說快得多了,但即使這樣,也花去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

而在這一個多時辰裏,他周圍的空氣發生了微妙而顯著的變化,哭泣不止的停住了,麻木不仁的卻開始哭。死寂的氣息不知不覺中被化解,生命的活力被重新注入了進來。

那感覺——就像他在修復這個瓷碗的時候,人心也跟著一起被修復了一樣。

粘完之後,瓷碗並不完美,還需要調和相似的顏色進行修飾。

這時,有一個人站在不遠處往這邊看。另一人剛從另一個區域回來,不清楚這邊的情況,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就笑:“怎麽這個時候修碗,這不是你的絕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