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 問己

此時,許問進入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奇妙的狀態。

他真的好像跟這塊木頭融為一體了一樣,感受到了它的呼吸、它的情緒……好像它真的擁有這些一樣。

他曾經習得的技藝與所探得的這塊木頭的情況完全地統合了起來,他無比清楚它的每一個細微之處是什麽樣的,應該怎麽處理,然後手與工具就自然而然地跟隨了過去,照著他的想法行事。

一切是如此的順暢,如此的理所當然,許問無比專注,仿佛陷入了一個夢境,一個只有他與這塊血櫸的夢境裏。

當他看見這塊血櫸的時候,心裏就已經有了一些感觸。而當他把它剖解出來,看見它的全貌時,無比清晰的場景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清晰明了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或者說,這塊血櫸想要甚至應該成為什麽樣。

這與他的想法無比契合,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陳楠陳教授。

而現在,僅僅只是最前端的處理,他就能同樣清楚地感受到,他正在照著他規劃好的路線前行——這塊血櫸正照著它“應該成為”的樣子而發生變化。

他們的關系越來越親密,不斷在交流溝通。那感覺,就像它是他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不,不對,那就是他自己。

血櫸映照的是他自己的內心,他看見的是自己,與之對話的也是自己。

突然間,無數的思緒翻騰了上來,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到未來。

他想起了過去的事。

到達班門世界之後,他曾經面臨了一個選擇。

那是那次徒工試,他記得最後一個任務是“復制”。

他當時一夜未睡,眼睛受傷,整個人處於一種非常特殊的狀態裏。

這原本是一個非常不利於正常工作的狀態,他卻因此獲得了勝利。

他無法看清那件建築模型,卻因此模糊了細節,看清了它的神髓,看見了它的作者想要表達出來的東西,用自己的方式將它表達了出來。

現在回想起來,許問也覺得自己當時幹得漂亮,再來一次換成健康狀態的話,未必能做得那麽出色。

但是考完回去,連天青的反應卻與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修復和制作,是兩條完全不同的路線。許問這次考試幹得確實漂亮,也獲得了模型原作者劉胡子的認可。但真正的復制與修復,是不能這樣做的。

修復重“人”,要求“人為己先”,把自我擺在他人作品的後面,以原汁原味還原他人作品為第一要務。

而制作重“己”,要求的是表達自己,把自己攤開在他人面前。

當時許問做了一個非常大膽的選擇。

他說,他不選,他兩個都要。

當時連天青不置可否,即刻安排他去西漠服役,自己也離開了江南,與他一起上了路。

後來在路上,連天青做了很多安排,引他去看了很多東西。

制作,其實就是表達自己,但這個“自己”,絕對不能太單薄了。

你的所知所覺、所見所聞所感,你學過什麽,在想什麽,全部都會表達在你的作品裏,不可能掩飾也不應該掩飾。

所以自己越厚,作品也會越厚。

但同時,現在回想起來,雖然不是很明顯,連天青其實並不是那麽贊同他去學制作的。

他從一開始就教的許問修復,許問那時候以為這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修復師,但後來才發現,連天青其人,遠非這麽簡單。

他為什麽會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讓自己走其他的路?為什麽後來又會不贊同?是因為不看好他嗎?

許問還因此納悶沮喪過一段時間,但現在,他隱約知道這是為什麽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不是在班門世界,而是更久遠之前,還是上學的時候。

他父母離婚離得很早,那時候兩人都年輕,誰也不想要他,就把他扔給了他外婆帶。

他外婆個性有點古怪,對他不算好也不算壞,管他穿衣吃飯學費,但除此以外什麽也不管,甚至很少跟他說話。

許問就這樣安靜地長大了,高中大學都是住校,與家人隔得更遠。

大學快畢業時,他父母接連亡故,短短半年時間裏,他奔了兩次喪。

那時候,同學對他小心翼翼,生怕說錯話,但其實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情其實很平靜,甚至沒什麽悲傷。

畢竟用他高中室友的話來說,他跟他父母,不熟。

從小到大,許問說話做事都很有分寸,禮貌周全,從不得罪人。

很多時候,他都不會主動先開口,而是等別人說完了,再斟酌著表達自己的意見。

不,他根本就很少表達自己的意見,從很早時起,就有好些人說過他沒個性,沒勁。

創作是表達,是需要個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