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暴雨

許問的確經歷過這些事。

或者說,正在經歷。

班門的苦惱、孟家的苦惱,他都親眼所見。文傳會的資料室裏,陳舊的技藝同樣是堆積如山。

越是深入這個行業,他越清楚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世界的發展是必然的,新事物取代舊事物是必然的,在這個過程裏,必然會有很多東西消失。幸運的還能苟延殘喘一陣子,碰上一兩個合適的徒弟,傳上一代兩代。

再往後呢?

許問之前其實就已經明白了這件事情,他只是沒有想到,在這樣另一個世界裏,這樣的事情又重復發生了,向著不可挽回的方向。

而始作甬者,變成了他。

他從小建立起來的觀念,他從另一個世界帶來的新東西,一樣樣推進或者加速著變化的發生。

但是,除了這樣,他還能怎麽做呢?

他剛才闡述的角度是悲憫與仁愛,但這只是他個人的角度,他其實很清楚,事情並非完全如此。

歸根結底,人們有這樣的需求,社會有這樣的需求。

所以在他之前,朝廷就已經開始實行徒工試與百工試,提高工匠地位;建立內物閣,嘗試著在工匠內部普及科學知識;在他提出流水線生產的方式之後,朝廷如此大力推廣,將它迅速細化到官坊進行試點,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大周發展到現在這個程度,出現工業萌芽是必然的事情。

等到蒸汽機被發明出現,電力開始得到應用,工業進一步發展,這個世界會變個新樣子吧。

明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卻奇妙地走上了同一條路,將會變成近似的模樣……

許問確實感覺到了其中存在的某種規律。

既然是規律,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你不接受也不行。

但現在,他有了不一樣的出身,站在了不同的立場。

他清晰地看著面前這些大師們臉上的表情,看見了他們的明悟、失落、憤怒,以及各種不同的情緒。

他們以前不知道這些嗎?

當然不可能。

不然,儲秋實不可能提出質問,大師們也不會在他提問之前,就先一步地站在了他的身後。

或多或少,他們都感受到了,為此感覺了不安,有一些抵觸。

而許問,對他們此時的情緒,感同身受。

儲秋實回望著許問,觸到他的眼神,突然知道為什麽了。

身為全分法的提出者,早已明了未來的一切。

他提出全分法,是因為那份悲憫,也是因為它必然出現。

此時他像這樣把所知的問題與經過全部說出來,也不過是因為這份感同身受而已。

“必然會變成這樣嗎?”過了一會兒,儲秋實的目光從許問身上移開,在觀音像的面容上停了一下,定在了那些圖紙上。

這上面有官邸園林,也有普通民居。

但是誰都知道,住得起官邸園林的有幾個?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又臟又破的漏雨房子,還有很多人無家可歸。

他又想起了剛才李全和劉萬閣一搭一唱,給他們介紹的許問將建的那座新城。

無論是李全還是劉萬閣,都沒有太過提及山上的行宮,更多地把重點放在了下面的城市上。

這是建給逢春人的城市,是建給平民的城市。

這座城市的總體建設思路,就是建起來方便且便宜,住起來便利且舒適。

這樣一座城,不僅可以用在逢春,更可以普及開去,建在大江南北,建個遇春遭春,隨便什麽。

這樣的城市,固然有點單調,不夠有特色,不夠美觀,但普通人要的是這個嗎?

普通人要的,只是一個容身之地而已。

這是大多數人要的。

儲秋實會在大家興致勃勃談論新逢春城與水泥的時候站出來問全分法,就是因為在這兩件仿佛全不相幹的事情上嗅到了相似的氣息。

但是換成是他的話,會怎麽選呢?

批量生產批量營造,讓更多人買得起、用得起、住得起,盡管會侵蝕頂層的空間,讓那些絕頂的技藝流失;還是繼續精益求精,無視甚至抵觸這些變化,繼續沿著他熟悉的路走?

好像這並不是什麽需要考慮的事情……

“許問。”安靜中,一個聲音揚起,叫著許問的名字。

許問轉頭,認出這個人。

向福至。向家祖祖輩輩建的都是寺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廟工。

寺廟這種建築其實比較特別,它從修建到維護,都有自己的一套東西,跟普通的民用建築完全不同。

所以即使在現代,廟工在傳統工匠裏也是相對來說比較不愁傳承的一種。

畢竟,信仰一直存在,寺廟就一直在,不修新廟,也有古寺需要維護,市場需求總是在那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