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遺願

荊承這句話簡簡單單,像是老人的願望也很簡單。

許問舉目四望,才發現自己竟站在宅院假山最高處。從他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左手邊是一條遊廊。原本是連通著正廳的,現在被拆了一半,還有一半緊貼著池塘左側,通向建於圍墻角落的一個亭子。遊廊是木制的,跟前面的兩間廳堂一樣很久沒有維護過了,像這座宅子一樣腐朽破爛。

但他的全部心神,卻被遊廊包圍的池塘吸引。

池塘裏開滿了花。荷葉極綠,荷花極妍,殷切地向四面八方鋪開,只見花,不見水,強烈得像是要奪去天地間所有的色彩。

“真美啊。”他低聲感嘆,又覺得遺憾。

他辭職之前是裝修公司的項目副經理,經手的最後一個項目是私人文物收藏館。他很清楚修復這樣一座清朝古宅需要多少人力物力——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工作。

“宅子現在這樣確實令人惋惜,但我只是個窮上班族,祖父的願望,恐怕只能永遠‘未竟’了。”

荊承卻像沒聽見他的話,他後退一步,躬身行禮:“這件事情,就拜托給小先生您了。”

“啊?”許問呆住。

“有事弟子服其勞,先生未完成的遺願,由其後代代為完成,也是一段佳話。”荊承輕聲說道。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沒有錢,只是一個普通打工仔,養活自己都不容易,沒法修這樣一座大宅。”

“錢不是問題。”

“曾祖父他老人家留了維修基金?”

“並無。需要您親自賺取,親手修復。”

荊承神情自然從容,完全不認為他這句話有什麽問題。

可越是這樣越有問題。

許問盯著他,荊承面帶微笑,眼瞳深黑,沒有半點光芒。許問莫名感覺到一陣寒意。他抿緊嘴唇,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沒人阻攔,他身後有人笑了一聲,仿佛一個短短的嘲諷。

才走兩步,“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落在地上。

“後生啊,沒砸著你吧?”在他頭頂上方有聲音傳來。

許問下意識擡頭,看到兩個穿著古意的工匠,他們坐在一個木質腳手架上,手上還有工具,像在修繕回廊。

“我這老夥計又手抖了,你見諒啊。”另一位工人也朝他笑。

許問注意到他們身上的麻衣和腳上的青布鞋,地上是一塊掉下的木料,全不是這個年代會有的裝扮。

他剛想回答,卻驚覺剛才環視遊廊時根本沒有這些腳手架和匠人,而這兩人雖然笑意誠懇淳樸,卻身影朦朧,像被覆蓋著一層薄膜。

鬧鬼?

許問後背發冷,穩住心神,試圖趕緊離開這裏。

風越來越大,空氣在許問眼前扭曲著,眼前的景物仿佛被風吹散了一樣變得模糊起來,很快又重新清晰。他仍然在遊廊上,但不是現在那個破敗黯淡,走在上面都要擔心會摔下去的遊廊,而仿佛一片正在建設中的空地。

他周圍憑空多了很多工匠,他們來回行走,走馬燈一樣時而出現時而消失。

工匠們交談、時而歡笑又時而嚴肅地探討什麽,他仿佛在一瞬間跌落時空。

他不停在走,周圍時間也加速流淌,遊廊建設的進度非常快。

工匠們搭建框架,鋪設梁檐,架設鬥拱,豎起廊柱……一道道工序井然有序,帶著一種嚴整規範的理性之美。

而在另一邊,又有幾位工匠正在精工細作,用錘和鑿雕刻梁柱與花窗。木屑在他們手下紛飛而落,精美的圖樣漸漸浮現,鳥羽葉脈肉眼可見……藝術之美在理性之中流淌,令人目眩神迷。

最後,這座遊廊以極快的速度建成,重新出現在了許問腳下。它秀麗曲折,一邊扶手細膩光潔,觸之如膚;另一邊花窗與白墻綠樹輝映,每一幅窗上的圖案皆有不同,一步步行來如同欣賞一道昳麗長卷。

許問情不自禁地被這幅情景吸引,他腳步暫緩,扶著遊廊的扶手,轉頭往左看——刹那之間,整座遊廊瞬間褪色,變回他見到的坍圮模樣。

許問頓時悚然,瞬間被拉回現實,這座宅子有古怪,他絕對不能再留。

許問加快腳步向外走,隨著他移動,工匠開挖水塘、堆疊假山、種植樹木、修飾圍墻、鋪墊地面。庭院奇石嶙峋、錯落有致,與塘中荷花相映成趣,宛在畫中。

這些奇景在他經過時點亮,離開瞬間即刻風化、碎成齏粉,變回現實中雜草叢生、湖石零落的破敗模樣。

周圍光線越發黯淡,隱約涼風掠過皮膚,空氣森冷得不像流火七月。

將軍白頭、紅顏枯骨。許問下意識地往前走,周圍景物不斷從曾經的繁華變成現在的凋零,震人心神。他克制著自己不要太過留意,他仿佛能感到有人在高處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令他大氣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