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九月初七

“元輔,歇歇罷。”

武英殿東閣,張谷進門後就看見頭都快埋在幾案上,拿著筆一筆一劃認真在批改卷宗的韓彬,心頭一酸,勸慰道。

這才多久啊,滿打滿算也沒半年光景。

那個堅韌不拔,為了新政付出無數心血遇到無數挫折卻始終鬥志不減昂首挺胸的當世名臣,就蒼老成了這般模樣。

人呐,蒼老也許原不需要許久,只一夜之間便可。

怕的不是歲月,而是心敗了……

韓彬聞言,緩緩擡起頭來,連眼睛都有些花了,仔細看了看,才認出是張谷,放下筆笑道:“是公瑾啊,老夫倒忘了,今晚是你值守……有事麽?”

張谷神情變了變,今晚並非他值守,不過他也未糾正,遲疑了下,還是選擇稟明,道:“元輔,出了些事。”

說著,將中車府圈劉老實一家,造成春嬸兒生死不知的事說了遍。

最後道:“雖說戴權親自出面,帶著中車府將人送回了國公府,並安排了千余人馬保護起來,可仆擔心,之前的德林號罷市行徑,仍會發生。眼下秋糧正緊,若是耽擱了,很是麻煩。而且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還有轉圜的余地麽?”

韓彬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問張谷道:“公瑾,你怎麽看?”

張谷長嘆息一聲,道:“仆還能怎麽看?天子近來,先後派了忠勤伯楊華去了粵省,趙時遠和靖遠將軍孫誠去了揚州,兩廣總督那邊也得了密旨,福建、浙江水師奉命嚴防小琉球方向。甚至連金陵那邊都派了人去……

京裏還有林如海和賈薔的舅舅一家,一雙兒女在。皇上這是將賈薔的性子吃的死死的,以賈薔在意家人的心性,也斷然沒有謀反的余地。

其實誰都知道,賈薔不會謀反,他在軍中無人,在朝中無人,在士紳清流中也無人,他拿甚麽謀反?

就是防備他渾來罷了。

仆可惜的是,林大人就這麽一個比親子還親的弟子,且對朝廷也立下殊勛,卻難得一個善終。”

韓彬再度沉默片刻後,問道:“若德林號重新罷市,公瑾以為,朝廷該如何處置?”

張谷苦笑道:“不是朝廷會怎麽處置,怕是西苑那邊,就要開殺戒了!好在,眼下還沒有跡象表明,他們會停下來。想來是在等賈薔回來,和皇上打擂。只可惜……”

眼下的天子,和受傷前的,完全是兩回事了。

如今隆安帝甚至開始冷淡起軍機處來,許多事,直接由中旨明發,天子金口,一言而決之。

除了左驤愈發得到器重外,張谷、李晗勉強能進言一二,而韓彬,則已經有不少時日是見不到天子的……

這大概也是韓彬愈發蒼老的緣由之一。

“你說的沒錯,德林號若再關門罷市,天子會開殺戒。所以,德林號不會再罷市。”

韓彬神情落寞而低沉,道:“至於賈薔能落個甚麽下場……君君臣臣,大義如天。誰還能逆天而行?他雖有大功於國,可到底年輕,行事恣意跋扈,屢破人臣底線,受寵而驕,目無君父。若是就此離開大燕出海,倒也罷了,如海也這般叮囑他。可他若還是自大,想留在朝中……又怨得了誰?”

……

“元輔,果真這般說?”

西苑龍舟上,一頭白發在燭光照耀下有些刺眼的隆安帝冷冰冰問道。

張谷躬身道:“皇上,元輔的確如此所言。君臣大義,原就大於天。縱然元輔與林如海親厚,也不會在大義上動搖。”

隆安帝冷笑了聲,道:“不會在大義上動搖?朕看不是不會,只是不敢罷了。”

想起當日被逼著不得不殺荊朝雲,隆安帝心中就起無名火,大感羞辱。

張谷心中卻搖起頭來,韓彬又豈是畏懼刀斧之人?不過這樣一想,就有些疑惑起來,韓半山果真那樣以為……

“張愛卿,朕的時日不多了。元輔此人,朕瞧著也老邁不堪大用。左卿雖忠義,只是頭疾也是隱患。待掃清坷障後,軍機處這幅重擔,多半要靠愛卿來扛起。愛卿當負起托孤之重,莫失朕望。”

……

“皇上……”

張谷走後,左驤從殿後出來,恭敬一禮。

隆安帝指了指座椅,道:“都聽到了?”

左驤頷首道:“張大人的確是忠敬之臣……”

隆安帝聞言冷笑一聲,道:“忠敬之臣?忠敬之臣當日會與那幾個一道逼宮於朕,迫朕立李暄為太子?李暄是何德性?彼輩不過要尋一泥塑傀儡,任其擺布罷!”

左驤聽聞此誅心之言,遲疑稍許,緩緩道:“皇上,元輔等或有私心,但此私心絕非悖逆反叛之心……”

隆安帝近來幾乎聽不到逆耳之音,一旁的戴權和熊志達原以為天子聽聞此言會大怒,卻不料隆安帝目光反倒柔和下來,看著左驤道:“愛卿果為忠臣。朕何嘗不知,他們是為了新政,害怕荊朝雲起復,會讓新政功虧一簣。可是,這群所謂的忠臣卻忘了,天下先有朕,之後才是新政。若無朕,何來新政?他們本末倒置,忘了人臣本分,哪裏還配得上一個忠字?尤其是林如海,朕真是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