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8章 大恩

十日之後。

林如海小書房,世安堂。

已過了醜時,賈薔背完書,又拿過《顏勤禮碑》和《多寶塔碑》的字帖來練字。

這是他每日必備的功課,來此世之前,他一個工科狗,怎有閑心去寫毛筆字?

縱然得了前身的記憶,可前身紈絝子弟一個,一手字寫的連徒有虛表都談不上。

在這個時代,字便如人的臉面,絲毫不能差。

下場科舉時,字若不好,基本上連秀才都沒指望。

所以賈薔每日裏必抽出一個時辰,勤寫大字。

牛油大蠟將書桌周圍照的通明,原來沒有電的年月,只要熟悉了,其實也並不難熬。

賈薔全神貫注的書寫著每一筆,寫書法需要天賦,但寫字不用。

想要寫的工整,寫的讓人見之賞心悅目,只需要下苦功夫狠練就是。

賈薔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書法天賦,也沒想過成為書法家,所以只埋頭勤學苦練。

靜謐的夜,筆鋒擦過紙面的聲音都能入耳。

細密的紗窗外時而飛來一只蚊蟲,卻又被驅蟲香薰走,落在水塘邊,一尾金魚躍出水面,一吞而下,蕩起一圈水花。

江南的園林中,凡有水塘處必有魚群,除卻觀賞之用外,還有更大的用處,便是吃蚊蟻蟲卵。

若無魚群,水塘就會淪為蚊蟲孽生的源泉,根本住不得人……

不過這一切,賈薔都毫無所覺。

他專注的寫著每一筆,每一劃。

直到一張大紙寫滿後,他方停下筆,自己端詳了稍許,就放在一旁,準備再寫一篇,卻忽然發覺不對,擡頭看去,眼眸猛一收縮,忙站起身道:“姑祖丈?您怎麽來了……”

林如海披著一件儒衫,面色和藹的站在檀木幾案旁,他身邊,還有一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的年輕婦人攙扶著她。

這婦人著一身黛色雲紋軟煙羅裙裳,頭插一枚淺杏色水紋玉釵,有典型的江南女子溫婉嫻靜之美,眼波如水,與賈薔微微頷首。

林如海指了指她,忽有些頭疼的皺了皺眉道:“你林姑姑喊她一聲姨娘……不過你與她相隔太遠,倒也不必強扯尊諱,排算輩分,跟著喚一聲梅姨娘便是。”

若賈敏在世,賈薔當然要敬一聲姑祖母。

可林如海的妾室,和賈薔的關系就太遙遠了,也不能稱她一聲姑祖母。

所以幹脆就以生人的身份,敬一聲“姨娘”便是。

“姨娘”當然是敬稱,便如“太太”一般。

至少,要比丫鬟高出許多去……

賈薔依林如海之言敬了半禮後,勸道:“姑祖丈,時已深夜,姑祖丈病體尚未大安,還是多多休養為好。”

林如海聞言頷首一笑,指了指大條幾案上的紙箋,道:“怪道你姑姑說,你寫字有幾分天賦和章法,就憑你這專注的模樣,連我們推門而入走到近前的聲音都沒發覺,長此以往,必能有所成就。”

賈薔忙謙遜笑道:“姑祖丈過譽了,我正經練字不過二三個月,從前荒廢了太久光陰,如今不過加點找補回來而已。”

林如海搖頭道:“寫字和時文破題一般,也講究個天賦。能不能寫出名堂,能不能破好題,除卻努力外,全看能否入門得真韻。你姑姑說,你有這樣的天賦,如今我看來,確實不錯。你看呢?”

最後一言,是問向身邊婦人的。

梅姨娘聞言,將大條幾案上賈薔寫滿大字的紙箋拿起,端詳稍許後,點頭道:“可以看出字間蘊著憂慮,但卻絲毫不見傾頹之勢,筆鋒漸利,鋒芒久盛。不錯,以字觀人,足見剛烈。”

聲音,仿佛江南煙雨聲。

“哦?”

林如海笑道:“我寫了幾十年的字,得你的評價居然和薔哥兒認真寫了幾個月的一樣?”

梅姨娘淺笑道:“老爺是探花之才,不過不勝在書法上便是。”

林如海對目露不解之色的賈薔道:“你梅姨娘自幼在其叔祖家長大,她叔祖乃是名滿天下的書法大家涪翁先生。涪翁先生在世時,你梅姨娘為其洗筆丫頭,練就一副好眼力。只可惜,涪翁先生故去後,梅家只有一庶出孫輩去鉆研書法,也不怎麽成器,余者都去鉆營如何賣鹽了……”

許是見賈薔聽聞“賣鹽”兩個字後,面色驟變,連看林如海的眼神都微妙起來。

林如海何許人也,這等變化雖也細微,可如何逃得過其細心觀察?

他輕拄竹杖好笑道:“你啊,果然如你姑姑所說那樣,心思敏銳。我與涪翁先生是多年好友,卻從無利益相幹。他臨終前,將你梅姨娘托付於我,僅此而已。不然,我還能收受梅家的賄賂?”

賈薔心中汗顏,前世在網上見過太多陰暗且不斷反轉的事,看了十幾年,所以一遇到事,總愛往陰暗面去想,他躬身認錯道:“姑祖丈,是我胡思亂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