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六筆債怎麽收

詔獄最深處的牢房,寧王從床榻角落拾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棋子為上好墨玉打造,顯然不是詔獄囚犯或普通獄卒所能擁有的。想必這間牢房的前任住客是個身份不同尋常之人,還喜歡弈棋,故而不慎遺失了一枚黑子在床腳與石墻之間的縫隙裏。

那人是活著離開了,還是早已死在詔獄十八般酷刑中?寧王拈著棋子,腦中掠過一個閃念,我是否還有脫身囹圄、東山再起的機會?

雖然在最後一刻落入朱賀霖與阿勒坦聯手所設的圈套,導致多年謀劃功虧一簣,但未必輸光,他還有些隱藏的力量,譬如決死追隨的信徒們,譬如能操縱任何人的黑藥丸。既然從豫王槊下活了下來,就意味著天不絕他,也許還有峰回路轉的機會。

牢門外響起嘩啦啦的鐵鏈聲。

是錦衣衛來施刑逼供,還是押他去公堂進行三司會審?寧王將那枚引發希望的黑子握在掌心,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在榻沿。

牢門沉重地開啟,走進來一隊面色肅厲的錦衣衛,為首那人膚色黧黑、其貌不揚,眼神卻銳亮無比。

寧王已做好心理準備,拿出天潢貴胄應有的氣勢,沉靜地看著他們。

然而錦衣衛並不與他說話,分開兩側站定,似在迎候貴人。

隨後,一名身披蒼色鬥篷的男子步入牢房,在他面前一丈外站定。兜頭的風帽遮住了這人的臉,寧王猜測對方也許是新任的錦衣衛指揮使來傳達聖旨,於是依然端坐不動,開口道:“我還以為依朱賀霖的性子,就算沒有興趣,也該有滿腹不解的疑惑,親自來審問我。”

那人伸手掀去風帽,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朕來審問,不比賀霖來更顯你的身份麽?”

寧王難以置信地睜大了藍蒙蒙的雙目,連目下那粒紅痣都在震驚中扭曲了位置,失聲道:“你——竟還活著?!”

景隆帝平靜地注視他:“讓你失望了,朱檀絡。”

在強烈的混亂之後,寧王逐漸想通了關竅,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血色褪盡,恨然咬牙:“我以為是朱賀霖與阿勒坦做局,卻原來不是,原來還要更早!是你……和沈柒!還有蘇晏,他是把各方勢力牽連起來的關鍵人物,是棋眼所在!”

景隆帝道:“你籌謀十余年,以天下為棋局,卻看不清真正的對手是誰,看不穿決定全盤之勢的棋眼,如何不敗?”

牢門鐵門在寧王不甘的神色中關閉。

這一夜,沒有人知道景隆帝與寧王朱檀絡在詔獄牢房中說了什麽,就連在場的八名錦衣衛,也在褚淵的授意下守口如瓶,絕不會泄露絲毫。

景隆帝離開時,寧王頹然坐在床前地面,再不復昔日風姿,仿佛體內的精氣神都被抽空了。

“呵呵……哈哈哈哈……”他仰頭爆發出一陣陣慘笑,直笑到氣喘籲籲,又從氣喘變為哮喘,如窒息般面色酡紅,手指顫抖地撕開了衣袖的夾層。

夾層裏滾出十幾枚烏黑的大藥丸。

他用指甲掐出小塊放進嘴裏,忽然一聲冷笑,將整個藥丸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未及吞咽又塞入了第二顆、第三顆……

不能過量。黑朵幾次叮囑。他問:過量會如何?黑朵道:取死之道,無藥可解。他又問:死得很痛苦?黑朵難看地笑了笑:不,非但不痛苦,更如置身無上極樂,所欲所求皆得大滿足。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愉悅的死法?

寧王向後仰頭枕在床沿,感覺肉體與天地一同融化,靈魂逐漸飄升,走出陰森的詔獄,離開堂皇的京城,穿越秦王府幽囚母親的暗室,掠過一群一群為他復仇大業做了墊腳石的怨靈……最終飄飄悠悠地停下溪澗旁的古松下。

松下有一張天然的石桌,桌面刻著粗糙的棋盤。

低頭凝思的鶴先生仿佛感應到什麽,擡臉朝他微微一笑:“余等你好久了。來來,今日不談正事,我們只下棋。”

朱檀絡覺得鶴先生看著有些不同往日,仔細端詳後才發現,素來只穿白的他,今日竟穿了一件前所未見的赤衣,色如烈焰紅蓮。他還在膝上抱著七弦琴,仿佛連對弈時也舍不得放下似的。

棋盤上已是一副殘局,鶴先生將白子落在險峻處,路數壯烈又詭譎。

朱檀絡今日的心思卻不在棋局上。他忍不住問:“你為何要與我同行?”

鶴先生一怔,笑道:“啊,因為你我是棋友。”

“不對。”

“因為我們各取所需。”

“也不盡然。”

鶴先生斂了笑,認真道:“因為余欲繼承祖師遺志,實現心中宏願,建立一個人人信教、純心大同的國度。余將寧王殿下作為了這個宏願的寄寓者,正如那些借君王之手推行己政的名臣們。”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選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