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是父子亦情敵

朱賀霖在牢房門口怔了兩秒鐘,旋即掩門,轉頭對身後的褚淵與龍泉說:“你們後退。再退遠些……行了,就站那裏,不準任何人靠近,也不準聽動靜。”

直到身後二人退出十丈之外,他才深吸口氣,重又拉開門邁進去,反手將牢門緊緊關上。

方才瞥見的一幕還烙在他的眼簾,驚鴻照影似的,倏忽又鮮明——朱賀霖就著那股沖擊力,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會兒交疊的身影已然分開,一個恬淡泰然地坐在床沿,一個眉眼濕潤地站在墻邊,看身上衣衫還是齊楚的,但保不齊如果他遲來片刻,也許衣衫就不在原處了。

朱賀霖步步走近。蘇晏第一次從對方的臉色中看不出端倪,一時有些心慌意亂,覺得應該對小朱解釋清楚,又覺得既然都看見了,也就沒什麽好解釋。

但不吭聲也不好。他思來想去,覺得當著景隆帝的面,無論叫他兒子“皇上”還是“賀霖”都不妥,最後訕訕地喚了聲:“小爺。”

“小爺”二字,承載著他們曾經所有相伴成長的時光,親近而又不失敬。

朱賀霖斜乜他一眼,嘴角威脅似的往下壓了壓。

蘇晏對這個熟悉的微表情心領神會——“小爺回頭再收拾你,給我等著”。不知為何,他的心弦一松,緊繃的肩頭也慢慢放平了。

朱賀霖的視線掠過蘇晏,停留在端坐的景隆帝身上。他在床前三尺處站定,忽然一撩衣擺,雙膝下跪,行了個端端正正的叩拜禮:“兒臣恭賀父皇痼疾痊愈,聖體安康。”

牢房地磚色作深黑,仿佛凝固著陳年的血色,而年輕的天子毫不顧惜身上的龍袍,任由寬大的百褶下擺鋪在臟汙地面,膝襕上織金的喜相逢龍紋在燭光中反射微光。

“父皇動完開顱術後昏迷,兒臣日夜牽掛,只恨茲事隱秘,無法時時於父皇榻前侍奉盡孝,深感疚愧。

“之後沈柒叛逃,父皇所在的別院也人去樓空,兒臣唯恐有失,派出騰驤衛人馬四下搜尋,又擔心被弈者得知父皇假死之計,不敢大張旗鼓,前後尋覓數月仍無音訊,憂心如焚。

“如今見父皇安然無恙,兒臣心中欣喜至極。父皇還朝,是我大銘萬幸,亦是兒臣萬幸,還請父皇隨兒臣回宮,主持大局。”

蘇晏一開始擔心小朱炸毛,見他從容應對,心弦稍松,隨後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並非朱賀霖說得不好——這番話入情入理,堪稱模板。可就是因為說得太好了,反倒顯得不真實,像一紙父慈子孝的戲本。

……這對父子經歷了重重劫波,又經年分離,難道真的已疏離至此?蘇晏不由得皺眉,感到揪心。再一想,哪怕原本不疏離,被他這麽不明不白地夾在中間,難道還能其樂融融嗎?一念至此,他心頭越發苦澀了。

朱賀霖伏身不起,似在等待父皇的旨意。然而景隆帝只是注視著他頭頂的束發金冠,不發一詞。

想到景隆帝失語,需要有人代為發聲,蘇晏只好強打精神,開口道:“小爺,你先起身吧。皇爺現在說不出話,我去叫人拿紙筆進來。”

朱賀霖擡起頭,面帶疑惑之色:“‘說不出話’是何意,父皇可是染了風寒,咽喉腫痛不好發聲?等回宮後,召太醫來開個消腫開嗓的方子。”

景隆帝微微搖頭。蘇晏嘆了口氣:“不是風寒。皇爺自從術後醒來,就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應虛先生檢查過,說找不出任何問題,也許是心病。”

“心病?莫非受了什麽刺激……”朱賀霖皺眉低喃,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了自己當初在父皇病榻前說過的一番話。

那時奉先殿燃了一夜的紅燭剛剛熄滅,他因為得償所願的興奮之情難以排解,跑去雨後風荷居看望仍在昏迷的景隆帝,難掩激動地說出“清河是我的人了”“父皇會為我驕傲麽”之類的話。

當時他是真情流露,希望這段感情能得到父親的認可。可如今想來,那些話聽在對方耳中,分明是挑釁與激怒——莫非他的父皇就是這麽被活生生氣醒,又活生生氣到失語的?

朱賀霖心情復雜地用手掌扣住了臉。用力抹了一把臉後,他下定決心,幹脆就著這個勢頭,把所有話攤開說,把該定的名分定下來。

“父皇,我與清河的確已結秦晉之好,還請父皇成全我們。”

景隆帝霍然起身的同時,蘇晏的臉綠了,恨不得撲過去捂住朱賀霖的嘴。“小爺!”他羞惱交加地咬牙道,“那次是為了給你治病,說好了只此一夜,不復再提!”

朱賀霖反問:“若其他人也求你治病,譬如外頭的褚淵與龍泉,你肯不肯?”

蘇晏噎住了。

“你打死也不肯的,對罷。願意為我以身為藥,甚至忍著羞恥穿紗衣、系金鈴,難道不是因為心中有情?你可以嘴硬說對我只是道義、是責任,可我從不知哪種道義與責任能讓一個老師自我犧牲到把學生教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