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詔獄風雲際會

“……清河?”

蘇晏驀然回神,“唔”了聲,停滯的指尖落下一粒白子。

即使沈柒在圍棋上毫無造詣可言,也能看出這一子下在了自尋死路的圍地,是個惡手。他望著神思不屬的蘇晏,心知找他對弈不過是個逼走褚淵的借口,便道:“你有心事,這棋不下也罷。”

蘇晏幹脆推開棋奩,正襟危坐:“七郎,你方才所言,有兩件事我十分在意。”

沈柒垂目注視棋盤。黑子本不敵白子,卻因對方失神後的惡手而瞬間扭轉了局面,這個恍惚於黑方而言是巨大優勢,於他卻並非好事。

蘇晏問:“你說皇爺對弈這盤棋,是為了醒後重掌乾坤?他不僅冷眼看諸般勢力逼宮,暗中更是煽風點火,而自己卻按兵不動,遲遲不肯露面,是有意將親兒拋出去做釣大魚的誘餌,一來徹底鏟除弈者的力量,一來為自己鋪就復辟之路?”

沈柒窺測著蘇晏的神情,心下斟酌後答道:“天無二日。自古未有子繼大寶,而後又還位於父者。唐朝李淵與李隆基做了太上皇,是因為他們自知大勢已去,若是不禪讓或退位,恐怕會死得不明不白。可即使他們退居深宮,依然被心懷忌憚的親兒子困於孤殿,抑郁抱病而終。清河,你好好想想,景隆帝何等心性的人物,難道甘心這種淒涼結局?”

蘇晏搖頭:“不,皇爺與小爺,絕不至於此!”

“誰能保證?一個人連自己的真實心意都未必能完全參透,更何況是看別人?哪怕這個別人是生父與親兒。”沈柒短暫地停頓片刻,又道,“從前清和帝年幼,景隆帝於他而言是不可逾越的存在,如今他已羽翼豐滿,內憂外患一除更是根基穩固。倘若兩龍相鬥,清河,你夾在中間又該如何自處?”

蘇晏不說話,手指揪緊了腿上的衣料。

沈柒長嘆口氣:“清和,這兩代帝王,或許任何一個單列出來都是萬民福祉,但他們卻不是你的真命天子——哪一個都不是。”

牢房內一片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在纏繞,親昵無間而又各自心事重重。

蘇晏注視著大勢已去的白棋,忽然又道:“還有一件事——那封暗示我阿騖被綁架的密信,是七郎你畫的麽?幸虧來得及時,我讓阿追趕去懷仁,堪堪截住了鶴先生的手下,否則豫王被弈者鉗制,後果不堪設想。”

沈柒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毫不猶豫地答:“是我。”

“——放你娘的狗屁!”牢門被用力推開,褚淵手提一串鐵鑰匙,橫眉怒目站在門口。

蘇晏嚇了一跳,轉頭看他。

褚淵似乎意識到自己因一時憤怒而失態,連忙退到門旁,抱拳謝罪:“臣莽撞失禮,有汙聖聽,臣有罪。”

景隆帝在褚淵退開的人影後方現了身。

蘇晏緩緩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皇爺。手邊油燈光焰依稀照亮了門外的幽暗,景隆帝裝束低調,只在蒼色直裰的外面披了一件霜色薄緞鬥篷,風帽罩在頭上,眉眼陷在帽影中看不分明。

蘇晏看著對方步步走近,心中說不清是驚是喜、是悲是辛,也許是因為這一天實在等待了太久,終於降臨時反而有種不真實的幻杳。他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景隆帝在他床榻前站定,伸手掀開風帽,露出一頭半長烏發。

一年多過去,新生的頭發已長至脖頸,仍不能成髻。烏發的主人似乎不願將就,一絲不苟地將額發梳得光潔,並用細繩紮了一小束壓在腦後,兩鬢發縷固定不住,任其垂落於肩,顯得成熟、端肅又儒雅。

蘇晏眼神有點發虛,喃喃道:“比我還長了啊……”

景隆帝嘴角微露笑意,伸手揉了揉蘇晏的後頸,又將指尖探進帽沿,輕柔撥弄他腦後毛茸茸的發根。

蘇晏驟然清醒似的,把臉一沉,揮掉了對方的手,直接在榻上行了個覲禮:“臣蘇晏,叩見……先!帝!”

這“先帝”二字怨氣滿滿且用詞不祥,在外人聽來有詛咒之意,把褚淵的黑臉聽成了墨綠臉,正待上前勸阻,景隆帝卻朝他搖了搖頭。

忠心耿耿的禦前侍衛統領只得退了回去。蘇大人在皇爺心中是什麽分量,褚淵比誰都清楚,他惹不起也不想惹,但對在場的另一個桀驁舊臣他卻是絲毫不給面子,低叱道:“沈柒,見君不拜,是想犯上?”

沈柒面無表情地下了榻,低頭行禮:“臣沈柒,叩見皇爺。”

景隆帝朝他虛擡了一下手指,示意平身,隨後親自去扶蘇晏的胳膊。

蘇晏胸膛裏堵著口惡氣,較勁兒似的不起身。景隆帝無奈地嘆口氣,側身坐在了他旁邊的榻沿,改扶為撫,如同對待一件失而復得的秘寶,輕輕觸摸他的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