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是大海的重量

蘇彥回到了位於黃華坊的蘇府。

在他去年六月掛冠離京時,蘇小北就奉命留守看家,閉門謝客,深居簡出。十月他被朱賀霖尋回,起復原職,結果也只在京城短暫地待了十余日,又因豫王遭彈劾而匆匆趕往山西擔任靖北軍監軍,蘇府中又只剩蘇小北一人打理各項事務。

當然,現在的蘇彥即使知曉這些前情,也只是從阿追口中聽說,尚未有共情。

蘇小北過了個滿懷牽掛的孤獨的大年,終於在正月盼來了回京的大人,幾乎要喜極而泣,卻見大人回府時只與他隨口寒暄幾句,就回主屋歇息了。

對此蘇小北既失望又難過,倒也不是受了什麽委屈,其實大人對他的態度依然和藹,但與以前比,總覺得少了那股子家人般的親熱勁,令他驟然難以接受,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日他打起精神去伺候大人梳洗時,仍被大人客氣地支開,只留下荊紅追貼身伺候。蘇小北心裏堵得慌,強忍眼淚去向荊紅追私下打聽,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以至被大人嫌棄。

荊紅追安慰地拍了拍小北的肩膀,讓他別胡思亂想,大人只是因為長途勞累,精力不濟,歇息一陣子就好了。

蘇小北還是覺得不對勁。他對蘇晏太熟悉了,熟悉到能憑借本能,感應到大人與追哥有什麽事瞞著他。但他與蘇小京不同,知道有時不能刨根究底,更不會由著性子惹是生非,於是默默接受了現狀,期待追哥口中的“歇息一陣子就好”盡快到來,好再回到親如一家的幸福日子裏。

因為神思恍惚,小北在煎藥時往藥罐裏多倒了一把搗碎的藥材,又在驚忙挽救時,失手將一包幹花瓣打翻在地。

無奈之下,他只好拿著藥方出門,去集市上的藥鋪尋了個郎中,將藥方與一些糟蹋掉的藥渣給對方看。

“是延胡索與紅花。”郎中安慰道,“小哥莫擔心,我這鋪子裏藥材全得很,缺什麽都能給你補上。”

蘇小北這才放了心,站在藥櫃邊上看夥計給藥材稱重。

待藥材打包完畢,他付錢時赫然發現,放在手邊櫃台上的藥方不見了。他在地面與周圍找了一圈,沒找著,又急又惱:“這年頭,連藥方也有人偷?偷去給他全家照方抓藥吃一年!”

郎中見鋪子裏出了失竊案,連忙向客人賠不是,又說方才見方子開得精妙,有心記住,這下正好可以謄一份奉還。蘇小北見這郎中態度誠懇,自己又趕著取藥材回去重新煎,便只能作罷,拿著對方默出來的藥方匆匆回府。

另一廂,大帽與領巾遮著臉的褚淵走出藥鋪,懷裏揣著從蘇府小廝手邊摸走的藥方,準備拿回去給主人過目之後,再覷個空隙悄悄還回去。

他架了一輛不起眼的運柴車,來到外城東的梧桐山腳,很快就消失在密林中。

褚淵穿過密林深處,進入架設於山頂湖泊之上的梧桐水榭,在廊下除去鞋履,步入茶室,朝盤腿坐在矮幾之後的男子下跪行禮。

男子穿了身蒼青色道袍,外罩禦寒的銀貂皮氅衣,半長不短的垂肩發難以束冠,便將額發向後梳了個光滑的背頭,用細繩紮了一小束壓在後腦烏發上,兩鬢的發縷固定不住,任其隨風輕拂肩頭,更顯得面容清俊,氣質儒雅。乍一看好似隱士高人,再仔細觀其眉宇與神色,一股淩雲威儀渾然天成,又仿佛是個不世的君王。

正是借著開顱術設局假死,蘇醒後隱身幕後的景隆帝朱槿隚。

褚淵呈上藥方,恭敬地道:“皇爺,這是微臣從外出抓藥的蘇府小廝手裏弄來的。臣打探到昨日蘇大人進宮覲見,小爺不多時便召了太醫。”

景隆帝接過藥方仔細看過,眉頭微皺,執筆快速寫道:

確是汪春甫手筆。請應虛先生過來。

褚淵接旨後告退,須臾陳實毓隨之從藥室過來。景隆帝示意老大夫免禮,將藥方遞給他。

陳實毓瀏覽過方子上的十幾味藥——郁金、蘇梗、青皮、乳香、茜草、澤蘭、香附、延胡索、木香、紅花、當歸尾,頗為肯定地答:“老朽對內科只是粗通,但還是能看出這開方的手法出自太醫院。此方具有行氣祛淤的功效,適用於腦外傷所導致的氣滯血瘀。”

“腦外傷?”褚淵吃驚道,“我在宮門外遠遠見了一眼蘇大人,感覺無傷無恙啊,難道這藥並非他自己在服?”

陳實毓捋須想了想:“有些腦傷從外是看不出來的,還有些症狀並非當下顯現,但可能會遺禍將來。”

景隆帝一推面前矮幾,霍然起身,大步往室外走。

褚淵忙快步跟上,低聲喚道:“皇爺?皇爺!”景隆帝轉頭瞥了他一眼,示意他準備車馬。褚淵略為猶豫,還是開口問,“皇爺曾教導過微臣,敵明我暗是在混亂形勢中破局的關鍵。臣鬥膽上諫,目前絕非現身的好時機,萬一被弈者發現皇爺仍然在世,定會懷疑那……那麽之前所有布局就前功盡棄了!請皇爺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