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等的人回來了

馬車離京城尚有百余裏,錦衣衛的奏報便已呈至雕龍描金的案頭。黃昏時分,蘇晏剛踏進城門,就接到了傳召他入宮的口諭。

傳諭的是老熟人,從東宮小內侍升任了掌印少監的富寶。

富寶與朱賀霖同齡,如今也長成個十七八歲青年,曾經的澄澈與稚氣從他身上淡去,當他站在車門外仰臉笑望蘇晏時,蘇晏依稀感覺到了“歲歲年年人不同”更深刻的涵義。

——很多時候,成長會讓人變渾濁,然而渾濁亦是為了生存。

富寶在蘇晏面前舉止謙恭,態度殷勤,比毛崽子多桂兒更像藍喜的幹孫子。蘇晏與他寒暄了兩句,微笑問道:“皇上召得這麽急,可是出了什麽事?”

富寶賠笑:“蘇大人回京,就是一等一的大事。皇上如隔三秋的心情,還望大人多多體諒。”

蘇晏連聲道不敢,又問:“可否先讓我回家沐浴更衣再進宮面聖,以免失了臣禮?”

富寶道:“宮中早已依著大人的身量備下各色衣物,溫泉浴池任君選擇,莫讓皇上久等啊。”

蘇晏沒轍,只得沿著正陽門大街徑直往北入宮。

馬車與駕車的荊紅追在午門前被攔住,荊紅追以眼神示意:大人可需我陪同?

明著陪,他敢闖宮;暗著陪,他能瞞過所有禁衛軍的耳目。端的看他家大人如何吩咐。

但蘇晏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說:“阿追,你先回家等我。好久不見小北了,你和他敘敘舊,也問問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京城發生了什麽大小事件。”

蘇大人沒說會不會回家吃晚飯,意味著有留宿宮中的可能性。然而大人也並未露出憂慮之色,沒叫他暗中保護,說明自有應付小皇帝的法子。兩人的默契已近乎心心相印的地步,荊紅追聞言點了點頭,將一只小小的木質哨笛放在蘇晏掌心:“這是我在回京路上削的,音色特殊,能使皇宮屋脊上棲息的群鳥驚狂飛旋,遠遠的便能看見。大人今後就帶在身邊,以防萬一。”

阿追的一番心意,蘇晏自然不會拒絕,他將哨笛貼身收藏好,隨富寶入了宮。

沐浴更衣後,蘇晏來到禦書房,見到了一身煙霞色團龍常服的朱賀霖。

朱賀霖愛穿紅。紅是儲君色,他幼年時穿慣了,而紅色又出奇地襯他的氣質,絲毫不顯女氣,反而分外英氣勃勃。

蘇晏進入殿門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被這襲明艷的色彩奪去視線,下意識地想:才兩個月不見,小朱又長大成熟了不少啊!

朱賀霖放下奏本,擡頭看他的瞬間,似乎想要離座向他奔來,一如往常的每次見面。但微擡的上半身很快又沉了下去,他像個威儀有度的帝王那般,朝入殿的臣子招了招手:“不必行禮,過來。”

燭光中,蘇晏恍惚看見了暌違已久的景隆帝朱槿隚,唇邊掛著恬靜而深邃的笑意,在莊嚴的禦座後,在夏日的蓮池邊,在元夜的城樓上,朝他招手。

他腳下微晃,從瞬間的幻覺中掙脫出來,咽下喉內酸澀,懷著復雜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年輕的新君。

“別站著,過來坐。”朱賀霖拍了拍羅漢榻寬敞的椅面,面上洋溢著愉快的笑容,仿佛兩人之前的爭執、矛盾、不告而別與千裏追蹤,從未發生過。

蘇晏隔著炕桌坐下來,屁股底下硌到了什麽,摸出來一看,是一枚西洋棋的黑相。

“這是……以前我們玩過的那副棋?”

朱賀霖頷首:“對,從東宮帶過來的。是你親手畫的圖樣,我吩咐匠人打造,皇宮裏的第一副西洋棋。”

蘇晏撚動指間棋,懷念地籲了口氣,將棋子放在桌面:“五六年了,棋身的塗漆都舊了,皇上還留著它。不如再打套新的。”

朱賀霖含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棋與人一樣,舊的才有手感。”

蘇晏假裝聽不懂言下之意,從懷中掏出一疊信封、信紙放在桌面,說:“這是我在豫王府搜到的遼王來信,以及從廢稿中謄出來的豫王回信。”

朱賀霖並不翻看證據,而是先問他:“你的結論是什麽?”

蘇晏深吸口氣,平靜而堅定地答:“豫王並無反意,猶有忠君報國之心。”

朱賀霖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輕輕叩擊。蘇晏霍然發現,連這個沉思時的小動作都像極了他的父親,景隆帝朱槿隚。

很像,但終究不是……蘇晏意識到了什麽,一股疼惜湧上心頭,忍不住低低地喚了一聲:“賀霖——”

朱賀霖淡淡地笑了一下,“豫王的事,清河繼續說。”

蘇晏壓住翻湧的心緒,定了神後繼續說:“皇上看過這些信便知,遼王的確心懷怨望,試圖鼓動豫王,聯手圖謀不軌。但豫王並不為所動,所回之信皆是顧左右而言他,甚至因為不堪其擾而數度調侃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