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借口都是借口

在拂曉的微光中,蘇晏最後回望了一眼京城恢弘壯闊的城樓。

荊紅追道:“大人,該動身了。”

蘇晏深吸口氣,點點頭,掀開簾子上了馬車。

馬車非常普通,竹棚頂披著一層上漆皮革防雨,綠竹細門簾。車廂裏面空間也不大,剛好夠躺兩個人,荊紅追怕硌著大人,又擔心羊氈、羽絨太熱,便給鋪了上好的涿州絲毯,再擱幾個菖蒲枕。

蘇晏四肢酸軟地窩在絲毯上,嗅著菖蒲絨的清香,懨懨地道:“走吧。”

荊紅追戴上一頂青箬笠遮住頭臉,坐在車轅後的橫板上,抖了抖韁繩,驅動駕車的馬兒。

竹棚馬車過了五裏驛,碾著官道的黃土漸行漸遠。

仲夏的郊野,野花在油綠的草葉間無憂無慮地綻放。一輛烏木車廂、格子窗糊得嚴嚴實實的四輪馬車從南面駛來,與輕便的竹棚馬車擦身而過。

荊紅追一路收斂氣息,全然是個平民後生的模樣,但從未放松過警惕。

在馬車交匯的瞬間,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對方的駕車人——青衣小帽的仆役打扮,粗手粗腳、呵欠連天,大約是哪戶殷實人家的長隨。

荊紅追收回視線,穩穩地駕駛馬車,沿著分岔路口拐向西南方向。

烏木馬車行到五裏驛附近,忽然停了下來。

車廂內用垂簾隔成前後兩間,褚淵跪坐在外間,隔簾叩問:“皇爺有何吩咐?”

垂簾下方推出了一張對折的紙條。

褚淵拾起打開,見紙上寫道:“不進城。”

硬筆小楷,字跡明顯比先前矯健許多,可見指力恢復了大半。褚淵心下寬慰,又道:“城中已備好憩館,安全隱秘。皇爺若是臨時改了主意,轉道去何處,還請示下。”

第二張紙條很快被推了出來。

“梧桐水榭……”褚淵微怔。轉念思索,忽然想起那應該是豫王的別院?

昔年豫王還在京城時,除了王府與莊園,還有一兩處秘密產業。豫王不欲被錦衣衛盯梢,每次來去都藏蹤匿跡。後來景隆帝隱隱有所察覺,卻沒有派錦衣衛去打探究竟,只裝作不知,也算是全了幾分兄弟之情。

直至蘇大人從陜西回來,正月入宮面聖後,皇爺不知為何對豫王發了大脾氣,不僅禦駕親臨王府,打著探病的旗號把人狠狠訓斥了一通,還命他們這些禦前侍衛,把豫王在京的所有產業查了個底兒掉,連同那個偷偷替他送信去陜西的王府侍衛都受了責罰。打那以後,豫王就連一個字也傳不出京城,直至……皇爺被經年頭疾壓倒為止。

如今皇爺忽然要動用封閉已久的梧桐水榭,有些出乎褚淵的意料。

但那處地方的確比他們準備好的憩館更加隱蔽,環境也更幽雅,別說幕後那班子反賊了,恐怕就連錦衣衛都不知道水榭的具體所在。

褚淵將兩張紙條塞進手邊的小香爐內燒了:“臣遵旨。只是水榭有一年多沒人住了,到時還請皇爺在車上多待些時候,容臣等清理幹凈。”

簾後傳來一聲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輕微脆響,仿佛在說,無妨。

褚淵垂首,心裏的疑慮更濃——自從皇爺醒後,變得不愛露面,所有的指令,全通過紙條傳達。倘若說因為頭發未長,有損君儀不愛露面,他還能理解,可沒有發過一聲,究竟又是什麽緣故?

褚淵心中忐忑又焦灼,忍不住問道:“皇爺還有什麽吩咐?”

簾內沉靜無聲,只有落子的輕響,啪嗒,啪嗒。

一絲莫名的恐慌浮上心頭,褚淵因此做了個前所未有的冒失舉動,邊叩問“聖躬安否”,邊伸出微顫的指尖,將垂簾中間的閉合處撥開了一條縫隙。

簾後之人轉過臉,從縫隙間正正對上了他的眼。

——他所效忠的帝王,仍是記憶中莊嚴而端華的模樣。雖然發梢僅及耳,雖然面上還有悴容,一雙狹長深邃的眼睛卻依舊如淵如嶽,一眼就將他心神擊中。

褚淵屏息望著景隆帝,突然熱淚盈眶,縮回手連連頓首。

從簾後扔出了一個小物件,落在褚淵膝前的地毯上。他含淚撿起,見是顆白子,登時想起皇爺曾經打趣過他,“黑燈瞎火時就不要笑了,只見一口白牙不見臉,瘆人得很”,情不自禁地笑了,隨即又趕緊斂住。

不想說話,就不說,皇爺還是皇爺。褚淵吸了吸鼻子,捏著掌心中的白子,沉聲道:“皇爺放心,臣必盡心竭力。”

他退出車廂,把頭探向駕車的仆役,吩咐了幾句。

馬車重新啟動,在前方岔路調轉了個方向。

褚淵望了望黎明時分逐漸晴朗起來的天色,想起方才掀簾的短短時間,看見皇爺面前棋盤上交錯的棋子,被擺成了四個黑白分明的字:

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