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雨欲來風滿樓

寅時將盡,東方未明,郊野的漫山草木籠罩在一片深海似的靛藍色中。

通往京城的山路上,馬蹄聲勁急,一隊飛馳的緹騎穿林踏露而來,為首的正是錦衣衛指揮使沈柒。

前方山路中央忽然亮起一點燈火,隱約照出個站立的人影。沈柒下意識地伸手拔刀,卻聽對方遙遙喚了聲:“沈大人。”

沈柒聽出了這個聲音,放慢馬速近前看清人影,果然是禦前侍衛褚淵。

“你為何在此?”沈柒問。他知道這個黑炭頭的分量,雖說官階不高,卻是景隆帝真正的心腹死士,甚至比手握精兵的騰驤左衛指揮使龍泉更得信任。景隆帝假死之事,知道內情的不過寥寥數人,褚淵則是禦前侍衛中唯一的知情者。

褚淵答:“我來攔你,也來迎你。”

“迎我去何處?”沈柒問。

褚淵那黝黑的、其貌不揚的臉上,露出一個微不可察的笑意:“沈大人,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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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郎回京了?什麽時候的事?”蘇府門口的屋檐下,蘇晏抖落傘上的雨珠,感到有些意外。

蘇小北一邊拿幹棉巾擦拭他身上的水痕,一邊答:“前日上午。我也是今日采買時偶遇了沈府的小廝,才聽說的。”

蘇晏除了意外,還有點不是滋味:好哇,辦個案一去好幾天,回京也不來見我一面,托人遞給信兒都沒有,就這麽直接回家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轉念一想,懷疑沈柒是不是辦案時受了傷,為了不讓他擔心,故意瞞著。蘇晏忙叫住了正在卸轅的馬車,打算去一趟沈府探望探望。

沈柒沒有受傷。

蘇晏上門時,見沈柒穿了身初夏的青布貼裏,體態矯捷得很,只是眉宇間似乎比平日更多了一縷郁氣,在瞧見他的瞬間隱沒了。

“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

“屁!前天回的也好意思叫‘剛’?那我前年還剛滿十八呢!”

“你可不就是剛滿十八麽?”沈柒道,“再過八十年也一樣。”

蘇晏板著臉,最後沒繃住,笑了起來。

沈柒把他拉進懷裏親了又親。兩人絮絮地聊了半晌正題與閑話,有時前一句公事後一句私事也不覺得混錯,彼此心領神會足矣。

蘇晏得知沈柒從西南方向回來,就問:“那條道離風荷別院不算太遠,你有沒有替我去看一眼皇爺?”

沈柒曾答應過他,若是外出路過、行動隱蔽時,就順道看看景隆帝的情況,畢竟蘇晏如今身居高位,京城裏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做很多事都不方便。

“看過了。”

“皇爺情況如何?”

沈柒把他摟得更緊,垂下眼皮,語氣平淡:“老樣子,並沒有清醒的跡象。”

蘇晏難掩失落:“其實我前兩天的半夜剛去看過,的確……唉,明明上個月前感覺他手指動彈了,怎麽又毫無進展了呢。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醒……”

沈柒安慰道:“所有人都盡力了,剩下的只能看天意。對了,這段時間你最好不要再去風荷別院。”

“為什麽?”

“我碰到了褚淵,說是近來似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附近窺探著什麽,他擔心暴露了皇爺。為了以防萬一,這幾個月你先別去,還有今上那邊,你也給他提個醒。此後皇爺的病情若有變化,應虛先生會傳信給我,我再轉交與你。”

蘇晏擔憂地皺起眉,點頭道:“我知道了。放心,賀霖也不是個輕重不分的人。”

賀霖……沈柒被一股突來的牙酸擊中,暗中把拳頭捏了又捏,方才忍住惡氣。

要不要告訴他?蘇晏想。

要不要告訴他?沈柒想。

兩人相顧無言地對視幾秒,同時挪開了目光。

話題一下子冷場了,沈柒隱隱有些煩躁,蘇晏則是有些坐立難安。如此莫名尷尬了片刻,蘇晏起身正待告辭,沈柒一把將他拽回來,按在圈椅上——既然不好說話,就好好辦事吧。

此時此刻,風荷別院中的一處靜室內,褚淵跪坐在垂地的簾幕前屏息等待。

過不久,從簾幕下方的縫隙裏,一張對折的紙條被悄無聲息地推了出來。

褚淵拿起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字。

字跡十分生疏與吃力,即使用的是類似現代硬筆的、更易於書寫的雙瓣合尖竹管筆。剛開始的幾個字尤其顯得筆畫扭曲,猶如出自握不住筆的幼童之手。

褚淵有些心酸,看完紙條,用身旁的燭火燒成灰燼,叩首後起身離開靜室。

他在門外遇見正在等候的陳實毓。褚淵動了動嘴唇,一時不知該交代、拜托些什麽——無論他們交不交代、拜不拜托,應虛先生都已經秉持一顆醫者之心極盡所能。

陳實毓微笑著朝褚淵點點頭,說道:“褚大人去罷,這裏交給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