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情義還是情意

蘇晏怔了一下,才從奇異的陌生感中恢復過來——這是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就好像你親手栽下的一棵樹苗,一陣子沒留意,再認真看時已經全然不是原來模樣,仿佛就在你忙碌與疏忽的那些日子,對方悄然吸收日月精華長成了葳蕤大樹。

“賀霖……”第一聲叫得有些別扭,蘇晏迅速調整心態,再次開口時泰然了許多,“約我今夜來風荷別院,是有什麽事要說?與皇爺有關麽?”

朱賀霖也在床沿側坐下來,與他面面相對:“與父皇,與你我都有關。”

蘇晏點點頭,一臉專注傾聽的神色被燭光映亮。

朱賀霖白日裏積攢的那些郁氣與惡氣,瓢潑大雨沖刷不去,卻在這裏被他的神情安撫了。

“你離開後,我拿著那本書信冊子,去東苑見了太皇太後……”他慢慢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道來,最後補充說,“這只是她自己的說法,至於是真是假,估計只有親歷過三十前秦王府事件的人才知道。”

蘇晏陷入思索。

朱賀霖略微轉頭,對床上沉睡的朱槿隚說道:“父皇,你能聽見我說了什麽,只是無法睜開眼、發出聲,是不是?”

朱槿隚沒有任何反應。

朱賀霖自嘲地笑了笑:“也許這是我的錯覺,畢竟世人都希望自己祈願成真,誰也不能免俗……但我始終相信,父皇經歷了那麽多大風大浪,意志何等堅定,不會止步於區區一場開顱術。”

蘇晏微嘆:“我問了應虛先生好幾次,他自認為當時施術是成功的。皇爺頗為波折地渡過了術後危險期,如今體征平穩卻還遲遲未醒,應虛先生有個推測,懷疑是因為腫瘤摘除後,周圍原本受到擠壓的腦組織,驟然有了伸展的空間,其形態發生改變,從而影響到了中樞神經系統,這也算是術後急性損傷的一種——當然,他的原話不是這樣,這是我自己理解後的闡述,不知你能否聽得明白?”

朱賀霖很認真地聽完,說:“大致明白個四五分。有些字眼不明其意,但不知為何,從你嘴裏說出來,就覺得這些字眼所代表的事或物真的存在,即便不存在於此世,也許也存在於彼——”

最後一個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彼世?彼岸?亦或者是佛家所言三千大千世界其中之一?佛經上的記載太過玄奇縹緲,朱賀霖不知該不該信。

不過,“天機不可泄,泄則報應在身”雲雲,他時常在市井間聽相士們說起,當時並不以為然,如今卻對冥冥之中的力量依稀生出了忌憚乃至敬畏,擔心因為自己失言而報應在了蘇晏身上。

蘇晏感受到朱賀霖心底的困惑,但他知道這種困惑受限於當下的科學認識水平,只用言語很難解釋清楚,所以並不打算將自己的來歷真實相告,以免超出對方的理解範圍,反而引發不可知的心理反應。

就這麽朦朦朧朧、似是而非,各有各的理解,也沒什麽不好。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承認也沒否認,繼續道:“所以應虛先生建議要多與皇爺說話,尤其是熟悉的聲音,說一些會引發心緒強烈起伏的事,無論是喜、是怒、是十萬火急,只要能激蕩情緒,也許就會有效果,更重要在於持之以恒。”

這個術後喚醒的觀念,與後世醫學上認為的“聽覺刺激可以使病人中樞神經興奮”相當接近了……可見陳老爺子的確不一般。歷史的滾滾浪濤,卷過了多少臥虎藏龍之輩啊,蘇晏默默感慨。

“陳大夫也是這麽對我說的。”所以父皇遲遲不醒,是因為所受的言語刺激還不夠大?朱賀霖暗中這麽琢磨過,借著今日之事,正好有機會可以試試。

他伸手,將父皇的一只手捏成拳頭,然後用力握住,字字清晰地沉聲道:“父皇可知三十年前秦王府的那件舊事,如今被別有用心的人故意挖出來,作為了他們造勢的工具?

“他們說,父皇與四皇叔並非顯祖皇帝的血脈,而是皇祖母與民間男子私通所生。

“他們把所謂的‘證據’印成許多冊子,私下散布於各大州府,攪動人心惶惶,謠言橫行。

“父皇想不想聽聽,冊子裏收錄的書信?”

朱賀霖從袖中抽出一本青皮線裝冊子,前後翻找。蘇晏起身從旁邊的燈架上取來油燈,替他照亮。朱賀霖翻到其中一頁,正是“秦王妃將懷孕消息告知奸夫”的那封信,強忍著惡心反胃讀了出來。

蘇晏見他因為負面心理反應太強烈,讀得破了嗓,聲音變得澀如砂紙,連肩膀都顫抖起來,很是不忍與心疼,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又在後背輕輕拍撫。

朱賀霖逐漸平靜下來,順利讀完這封信,把冊子往地板上一扔,對躺在床上的朱槿隚沉聲道:“兒臣乍聞此事,震驚憤怒之情難以言表。也向皇祖母詢問往事,但她的話畢竟只是一面之詞。究竟當年真相如何,只有親歷過的人才知道……父皇究竟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