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有總好過沒有

景隆十七年,乙未年冬,帝崩於養心殿,享年三十八歲。

舉國大哀,千裏縞素,遺詔傳至天下各府州縣,官民無不身穿衰服,對著帝闕所在的方向,痛哭不已。

哭喪必須持續三日,這不僅僅是禮制規定,更是臣民對這位治世有成的皇帝最深切的悲痛與哀悼。

蘇晏身穿素服、白紗帽,從一群痛哭流涕的官員身邊走過,寒風中一張粹白如瓷的臉,白得冷漠且無血色。

有官員停下慟哭,朝他的背影露出不滿之色,故意大聲道:“皇上升遐,舉國哀悼,他蘇清河卻一顆眼淚沒掉,簡直大不敬!”

“可不敢這麽說!”另一名官員阻止道,“難道你不知托孤賜酒那事?”

“什麽賜酒?”

於是官員把聖上如何臨終托孤重臣、當眾賜毒酒試探,蘇晏如何心甘情願地飲酒殉葬,一五一十說了。那個不滿的官員先是愣住,而後搖頭感慨:“竟然如此忠烈……唉,我不如他。”

蘇晏聽見了隨風飄過來的字眼,又仿佛什麽也沒聽見。龍床前的地板上,那杯碧沉沉的酒擱在面前,他從酒杯上擡起眼,撞進了皇帝的眼眸裏。

那一瞬間,他什麽都明白了。

酒裏不可能有毒,皇爺也不可能讓他殉葬,這又是一個局,為了向在場的重臣,與將來得了他們傳揚的更多人,證明他蘇晏是何等忠臣烈士,同時也意味著像這種連性命都可以慨然獻上的忠烈之士,是萬萬不會仗著與嗣君的交情,擅專弄權,左右聖意。

而故意把賜酒之舉放在病榻前,使他成為通過了考驗的托孤大臣,又讓小爺拜他為師,這是為他以弱冠之年躋身朝堂最上層,掃清最後的障礙。

用心至此,蘇晏雖有點介意自己也被設計,仍痛快喝了那杯酒,陪皇帝演了一出君臣大義。

——但是,再多的大義又有何用?他的皇爺沒有了。

那時,並肩坐在高樓,望著朝陽下的江山,皇爺將頭垂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動不動,熟睡了般。

蘇晏想起四個字,“回光返照”,可是現在連回光也落下虞淵去了。

宮人們驚慌失措地沖上樓來,後面跟著陳實毓。

自從太後上次禁止他再提什麽開顱術之後,他這兩個月就一直在得一閣待命,因為擔心龍體也不敢離宮,就這麽幹著急。好容易聽說皇帝突然醒了,結果只顧著召見大臣,他就在養心殿的側殿徘徊,想給皇帝再把把脈。

脈沒把到,又聽說皇帝與蘇大人登樓去了,這下老爺子更是焦急:躺了多久的人,突然醒了,又直接走動,怕不是回光返照!連忙招呼宮人帶著擔架上樓,氣喘籲籲地叫道:“快快!平放,動作要輕,用擔架擡。”

蘇晏就這麽茫茫然站在原地,看他們擡走了皇爺。他突然驚醒似的,叫了陳實毓一聲:“應虛先生——”

陳實毓向後擺手:“救人如救火,什麽也別說!”

……還有的救,還能救!蘇晏一時腦中空白,大悲大喜變換太快,把他全身力氣都抽空了。

他愣怔幾秒,才跌跌撞撞地追下樓去。

在養心殿的側殿,有一間專為陳實毓設置的治療室。去年秋,蘇晏離京後,陳實毓按照蘇晏以前的提議,把治療室的所有器械工具在使用前都用滾水燙煮過,地板四壁也時常用熱醋熏蒸,盡量做到幹凈整潔。

如今正式派上了用場。

蘇晏追到治療室門外,看著擔架被擡進去。之前因為受刺激失態而被拖出殿外的朱賀霖,正在庭中坐立不安,聞聲第一個沖進來,看到陳實毓眼睛一亮:“陳大夫!我父皇沒事罷,你快救他!”

陳實毓臉色凝重,極短地猶豫了一下,對太子拱手:“老朽鬥膽,懇請太子殿下授命,為皇爺行開顱剖割之術!”

朱賀霖大吃一驚:“什、什麽!開顱?!人還怎麽活?”

蘇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問陳實毓:“請問應虛先生,有幾成把握?”

陳實毓苦笑:“先前在皇爺面前誇下海口,說不到三成。後來又對幾名無藥可醫的病患實施了開顱術,結果……一個醒過來的都沒有。老朽只想說死馬當活馬醫,是不是犯上?”

朱賀霖懷疑這個老頭究竟靠不靠譜,怎麽一個施術成功的例子都沒有,就敢給他父皇開顱?

他鐵青著臉,正要開口,蘇晏突然沖出殿門外,對著屋頂與四下大聲叫:“阿追!阿追——”

喊聲在空曠的庭院上空回蕩,余音未歇,荊紅追就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出現他眼前:“屬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蘇晏之前就猜測阿追被藍喜送出殿後,根本就沒出宮,想必等豫王走後,又偷偷摸摸地潛回來,躲在哪裏默默守護他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