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他與江山同在

蘇晏被皇帝緊緊抱著,嗅著衾枕與龍袍間熏染的禦香,覺得十分妥帖安全。

這一年多來的風雨霜塵、近一個月的艱險奔波,仿佛漫天驚鵲終於尋到了棲息的樹,所有苦楚都在這個懷抱中得到了撫慰。

“皇爺噯,”他低低說道,“你把遺詔收回去,好不好?

“藍公公已經去請應虛先生了。至於阿追,我沒離開皇宮,他想必是不會走遠的,也許這會兒正藏身在哪個角落裏,待我出門去叫一聲。”

皇帝掌心在蘇晏後背拍了拍:“去旁邊的書桌,打開中間抽屜,把裏面的一卷畫兒拿出來。再拿一支沾了墨的筆。”

蘇晏不管他打岔,繼續說:“阿追如今是武學宗師,應虛先生又是外科聖手,二人聯手,一定能治好皇爺的頭疾……”

皇帝微嘆口氣,改拍為揉:“聽話,不然我的頭又要疼了。”

蘇晏明知這是借口,拗不過他,只得起身依言取了那卷畫兒過來,放在被面上。墨筆則小心地夾在耳上,怕染黑了錦被與衣物。

皇帝示意他打開。蘇晏慢慢展開畫卷,見是一幅《雨後風荷圖》:夏日園池,荷葉亭亭隨風輕曳,葉上露珠自由愜意地流動,翠色欲滴,葉下半尾遊魚,水波中若隱若現。

整幅畫用筆剛柔並濟,線條洗練,將荷葉的清雋與風骨勾畫得栩栩如生,無論技藝還是意境皆臻妙無比,蘇晏一眼就看出,這是皇帝禦筆。

“這幅風荷圖,畫於前年的端午。”

前年的端午節……是他剛剛進宮擔任司經局洗馬,受東宮小黃書連累,挨了一頓廷杖之後的事?

“當時就想找個機會,把這畫兒和半首詩送你,可不知出於何種心境,又藏了起來……這一藏啊,就是兩年多。”

蘇晏看著畫卷邊上,皇帝用遒勁圓熟的筆法所提的兩行詩句:

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

他輕吟著這兩句詩,低笑一聲:“我知道皇爺為何不敢送出手,是怕我當時錯誤解讀,淫者見淫。”

皇帝搖了搖頭:“你沒有誤讀。那時我便對你起了心思,並因此感到困惑與煩惱,每每自嘲後想要填平心底的荷池,一見你又情不自禁地多種下幾支,慢慢地就越種越多……那段尚未認清內心的日子,種種紛亂情緒,難以言表。”

“我卻一點看不出來……”蘇晏望著他,目光濕潤而溫熱,“皇爺在我心中,永遠是從容不迫、舉重若輕的。”

“但好在最終撥雲見月。與你一夕交頸,勝卻人間無數夫妻。”皇帝向前傾身,拈下蘇晏夾在耳上的筆管,送到他手中,“用這支筆,將後面兩句詩補完,可好?”

蘇晏有些為難:“我的字遠不及皇爺,詩更是寫得像打油……”

“‘瓊林宴罷逢杜甫’,我知道。”皇帝微微一笑,“不過,不是也有‘落花深處數流年’這樣的佳句麽?”

蘇晏紅了臉,不知是羞愧於剛穿越時不知深淺所寫的打油詩,還是羞愧於寫給沈柒的情詩被皇帝知曉。

他訥訥道:“……我怕狗尾續貂,毀了這幅傳世之作。”

“你放心,不傳世,這畫兒我是要帶進皇陵的。”

“——皇爺!”

“寫罷,啊,寫罷。”皇帝耐心哄道。

蘇晏拈筆思索片刻,無奈文思枯竭,可憐兮兮地望著皇帝。

皇帝鼓勵似的摸了摸他的臉。

蘇晏見皇帝面上似有疲憊虛弱之色,眉間細紋也忍痛般蹙了起來,不禁心驚地問:“皇爺是哪裏不舒服……頭又疼了?”

皇帝勉強笑了笑,將一個平滑的瓷枕墊在畫紙下方:“還好。就等你寫完後面兩句了。”

蘇晏將擔憂的目光移到畫紙上,腦中浮現出一些字眼,於是提筆,用輕靈飄逸的書法,續上了後兩句:

豈知荷待雨,終年唯一期。

皇帝凝視他潔白的指尖,低吟道:“青荷憐凈碧,宿雨不堪襲。豈知荷待雨,終年唯一期。”

——我憐惜青荷的澄凈碧綠,怕它承受不了經夜淫雨的侵襲。怎知道荷葉期待的雨水澆灌,卻像這即將過去的盛夏一樣,一年只有一期呢?

蘇晏將筆丟出床前圍廊,畫卷與瓷枕也撥到了踏板下,一把掀開錦被,蹬掉靴子鉆了進去。

“說什麽‘一夕交頸,勝卻人間無數夫妻’!我要讓你瞧瞧,人間夫妻是怎麽每夜、每夜歡好的,才不是像我們這樣,終年唯一期……”蘇晏哽咽著,撕扯自己的腰帶與衣襟系帶。

皇帝想擁抱他,氣喘得急了,忽然用手掌捂住了口鼻。

“不用你動,我自己動!”蘇晏一邊哽咽,一邊將兩腿跨在皇帝腰側,俯身把雙臂撐在他肩膀兩側,驟然看見從他指縫中滲出的暗紅色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