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在這一室之中

太後雖因朱賀霖毫不客氣的頂撞而臉色鐵青,但話說到這份上,倘若她不肯將遺詔示眾,倒顯得自己心虛,也會引發群臣更多的狐疑與猜測。

於是她陰沉著臉,朝身邊的內官點了點頭。

內官捧著這份遺詔,走下台階,向大殿兩側站著的六部重臣逐一展示。

這些見多了詔書,無論對制式與筆跡、用印都爛熟於心的朝堂大佬們,紛紛湊過頭來仔細看完,相視頷首道:

“天子二十四寶璽,此詔所蓋是為首的‘皇帝奉天之寶’。遺詔用傳國璽,沒錯了。”

“的確是司禮監藍喜的筆跡。”

“從遣詞造句上看,像是皇爺一貫的風格。”

“難道……皇爺病中神思昏昏,真改了主意?”

“那這樣的遺詔,是遵還是不遵?”

“若聖意如是,我等身為臣子,自當遵詔而行。”

“下官還是覺得不妥……”

竊竊私語變成了議論紛紛。

太後盯著朱賀霖,眼神冷傲:“遺詔已傳示眾臣,聖意毋庸置疑,廢太子還有何話可說?你手中那份詔書,即便是真的,也只是為了召你回京,聆聽這份遺詔而已。”

她不待朱賀霖再次開口分辨,當即下令:“來人,將這藐視遺詔、出言犯上的廢太子拿下!”

群臣大驚,不少人跪地請求太後收回成命,更有恪守正統的官員伏身階前,大哭而諫。

太後不為所動,奉天殿上侍立兩邊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上前,要押走朱賀霖。官員們死活不讓,跪在地上緊抱太子的雙腿,錦衣衛抽刀威脅,他們便張臂攔在刀鋒前,以身相護。

一時間呵斥聲、呐喊聲、嚎哭聲、哀求聲響徹金鑾寶殿。

混亂中一個男子聲音喝道:“——聖天子禦筆親書遺詔在此,所有人聆聽聖詔!”

其聲高亢嘹亮,如鐘響磬鳴,一下子鎮住了滿殿慌亂,官員與侍衛們不由自主地轉頭尋找發聲者,均是一臉驚疑:

怎麽還有遺詔?哪來的又一份遺詔?還是禦筆親書!

只見先前一聲不吭的內閣首輔楊亭,高舉著手中一卷黃帛,目光掃視全場,那張素性溫和、乃至失之於優柔的臉上,竟隱隱生出金剛般威嚴的怒光。

這卷黃帛在他懷中整整藏了兩個月。

跪門案之後,景隆帝暗中將他與禮部尚書嚴興召來密談,出了禦書房的殿門之後,他的懷中就多了這麽一卷黃帛。

楊亭日夜帶著它,任由它像灼熱的火炭一樣烙著自己的心口。

這兩個月來,他守著一個令人惶恐的可能性,吃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好幾斤。要不是這個秘密還有一個同盟者,兩相支撐,他也許會因為這個巨大的精神負擔而崩潰。

此刻殿中,禮部尚書嚴興正一臉鄭重地注視著他,用拱起的雙手默默告訴他:我與楊公同進退!

他們是被皇帝秘密欽點的,就像佛陀身邊的護法者,卻曾經在風雨飄搖、晦暗無光的日子裏,對自己的能力與定力產生過懷疑,甚至惶恐。

他們不敢在各自的府中碰頭,唯恐人多口雜,便相約微服去了個偏僻茶館,商議對策,互相汲取力量。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次的私會被豫王暗中捕捉到。他們所議內容,也在豫王心中掀起了波瀾。

豫王有雄心、有野心,也有義心與情心。五味雜陳的矛盾,使他召來了心腹宗長史與華統領密談,既是試探臣下,亦是叩問己心。

倘若太子沒有及時回京,也許他會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條路。

但就在當夜,太子回來了——蘇晏也回來了。

豫王的心,也因此塵埃落定。

當夜,五人定下了兵分三路的計策後,朱賀霖與蘇晏一同私下拜訪了楊亭、嚴興,得知了這份真正的遺詔所在。

今日,蘇晏本想陪朱賀霖上殿,一貫愛黏他、什麽事都愛拉上他的朱賀霖卻拒絕了。

朱賀霖說:“身為太子,若是連獨力抗爭的勇氣與能力都沒有,日後如何馭下服眾?再說,清河身為南京禮部侍郎,私自回京難免遭人詬病,還是先不要出現在明面上為好。”

蘇晏覺得太子真的是成熟了許多,不僅有擔當,還有籌謀,對此很是欣慰。

因為與太子商議細節,楊、嚴二人上朝的時間遲了些,所幸還是趕得及,沒有錯過這場至關重要的朝會。

在眾目睽睽之下,楊亭展開手中黃帛,高聲宣讀這份由景隆帝在兩個月前托付他保存的遺詔:

“朕以菲薄,弱冠紹承祖宗丕業,先後一十八年矣。宵旰憂勤、圖臻至治,唯恐德澤不能洽於天下,而愧國中猶有凋敝之民。

“今遘疾以至大漸,生死常理,古今人所不免,何必憂懼。所幸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賴,朕雖棄世亦復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