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只得一個清河

京城,豫王府。

侍女們手捧木盤,盤上放著更換的香餅等物,剛走近書房的門,就被內中爆發出的大笑聲驚了一跳。

那笑聲舒暢奔放,仿佛因經年嚴寒而堵塞的河道,在一夜回暖後陡然解凍,滄浪沖破冰封,奔流千裏。

“俱往矣!俱往矣!哈哈哈哈……”

書房的門霍然開啟,豫王的身影佇立在門口,手裏捏著一角信封。有侍女難耐心動與好奇偷眼看去,見他面色前所未有地舒朗,臉頰泛著激動的紅暈,一雙俊美多情的眼睛卻含著濕潤的淚光。

信封一角沒入寬大的衣袖,豫王大步走下台階,王府新任的侍衛統領華翎迎了上來。

華翎心裏也詫異於豫王此刻的神色,想起方才有兩名自稱蘇府信使的青年從南京送來了一封信,不知信中寫了什麽,竟讓王爺的心緒這般激蕩如潮。

“王爺何往,可要卑職等人護送?”他抱拳問。

豫王道:“不必,我要進宮送信,只身匹馬即可。”

“進宮?”華翎一怔,望了望已經黑透的天色,“可眼下已是酉時三刻,宮門戌時前落鑰,怕是趕不及……不如明日天亮再動身。或者卑職代送,一封信而已,何勞王爺親赴。”

“宮禁又如何。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一句軟語懇求,恐怕本王硬著頭皮也要上。”豫王笑著拍了拍華翎的肩膀,一陣風似的擦肩而過。

華翎望著豫王的背影,知道這話中的“他”十有八九就是時任南京禮部左侍郎的蘇晏蘇大人。

前任侍衛統領韓奔還在時,華翎是副統領,對自家王爺與那位蘇大人的糾葛頗有耳聞,後來還奉命護著蘇晏與小世子逛集市、看雜耍。

那時街燈映彩,光影流過豫王放松的面容與微翹的嘴角,在前方幾步,世子一手舉糖畫,一手扒拉著蘇晏的腰帶要抱抱。他恍惚感覺,王爺看那一大一小的眼神,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與尋常人家的丈夫看嬌妻愛子無異。

華翎一時有些五味雜陳,不知這段過於投入的感情對浪蕩不羈的豫王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他身為侍衛,又不比韓奔與豫王有著深厚的同袍之情,自覺並沒有建言的權利,只服從命令,並衷心祝望自家主子心想事成,也便罷了。

豫王策馬疾馳,趕在宮門落鑰的前一刻進去,聽聞景隆帝今夜仍宿在禦書房旁的偏殿,便至庭前請求面聖。

殿內,陳實毓正給皇帝針灸。

藍喜輕聲稟報完,建議道:“奴婢尋個理由,回了豫王殿下,請他明日再來?”

皇帝閉眼躺在榻上,後腦枕在扶手,任由大夫施為,空氣中充滿了草藥熏蒸的辛冽味。桌面燈光在他臉上拖曳出睫毛的長影,更顯得眉目沉凝,唇色卻有些蒼白。

藍喜以為得了默許,正要退出殿外,卻聽皇帝淡淡道:“朕這四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讓他等著,就說朕在沐浴。”

豫王在殿外足足等了兩刻鐘,才有內侍引他入內。

在走廊上,他與背著藥箱的陳實毓迎面遇上。陳實毓側身拱手:“四殿下。”

豫王問:“毓翁這時來?皇兄頭疾又發作了?”

陳實毓垂著臉,說道:“皇上只是近來有些勞神,讓老朽配些安神助眠的草藥,做個藥浴。”

豫王也知道這些日子朝堂上因為太子與皇陵之事吵吵鬧鬧,他不耐煩聽文官們打嘴炮,幹脆連朝會都不去了。而他的皇兄身為一國之君,再不耐煩也得上朝聽政,這下可不是被煩到睡不著覺了麽?

他輕哂一聲:“辛苦毓翁了。我正有事要找皇兄,毓翁慢走。”

陳實毓略為猶豫,又道:“倘若是煩惱事,又不是很急要……不妨等明日,日間再說也不遲。”

豫王有些奇怪。並非奇怪陳實毓這句像是不贊同、甚至教誨般的話——他們在邊關疆場結下忘年交,比這更隨意的話都說過——而是從對方的語氣中隱隱透出的,對皇帝格外的關切與維護。

什麽時候,毓翁成了他皇兄那一邊的人?從奉召搬進皇宮前朝開始?豫王心下念轉,不露聲色地說:“是有些急,不過並非煩惱事,皇兄得知後定然心情舒暢,興許連藥浴都不需要泡了。”

陳實毓神情微微一松,再次拱手後離開。

……有古怪。豫王想著,舉步邁進了殿門。

殿內地龍燒得暖和,皇帝沒穿正裝,只在寢衣外隨意披了件寬大的襯道袍,斜倚著羅漢榻的炕桌看書,是尋常見不著的慵疎模樣。

豫王見完禮,故意挨上去,坐在榻面的另一側,與皇帝隔桌相對,果然嗅到了淡淡的藥味。

這個平起平坐的舉動十分失禮乃至逾矩,角落裏侍立的宮人們嚇得躬身低頭。皇帝卻沒有斥責他,只撩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