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人生路人間道(第2/3頁)

“——我們每個人,都是百姓!”魏老鬼用拐杖猛地又敲了一下他的腿肚子,“給我收起你那套把人命當任務數字的殺手心態!怎麽,一出劍就能取人性命,很了不起?”

荊紅追心裏一震,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手……指間只有泥沙,沒有血汙,然而那經年的血腥氣仿佛已經滲入骨肉深處,變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如何能洗得幹凈?

“怎麽,懷念過去的輝煌?”魏老鬼陰惻惻地問。

荊紅追堅定地搖頭。

“那你跟我說說,為了什麽而出劍?”

“……曾經為了活下來,為了復仇,後來……為了保護一個人。”

“如今那個人呢?”

荊紅追嘴唇緊抿,不再吭聲。

魏老鬼挨在膝蓋上的腦袋與拐杖一同搖了搖,用微不可察的聲音喃喃:“我真該早把你丟出去。你這副鬼德性,與我當年……”

他陡然拔高了聲量:“快點清淤!完了回去替我打谷子,今年的秋稅還沒繳呢!”

荊紅追繼續清淤,忙活到暮色降臨看不清水面了,才得以下船,與魏老鬼一同回到茅草屋。

茅草屋只有一座,荊紅追又堅決不肯和魏老鬼睡在一個屋頂下,於是獨自去柴火堆睡。醒來後,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床破棉被,腳邊還有一撮艾草燃燒後的灰燼。

怪人魏老鬼,原來是刀子嘴豆腐心?

這個剛生出的念頭,立刻就被對方無情地澆沒了——魏老鬼嫌他割稻打谷的動作不嫻熟,一拐杖把他戳進了稻田裏。

荊紅追仰面朝天地躺在稻田裏,成熟的金黃稻穗在他周身搖晃,幾乎遮蔽了頭頂的天空。

他不知不覺閉上了眼,聽風吹過稻穗的聲音,夾雜著不遠處傳來的農夫們的沙鐮刀割斷稻杆的沙沙響——

風在天地間流動,無形無式,無相無作。

它吹過田野山崗、河流叢林,也吹過都城村落、市井阡陌。

它看盡人間百態,沾染了各種清的、濁的、香的、臭的氣息,卻不改其本質。

“什麽是風?”魏老鬼的聲音隔著稻叢傳來,第二次問了這個問題。

“過萬物無形,而成其形,不可見而無所不在,是為風。”荊紅追閉著眼,低聲答。

“那什麽是劍?”

“……在手中是鐵,在心中是意,對外是物勢,對內是信念,萬形萬意隨心所禦而無所不在,是為劍。”

周圍安靜了片刻,魏老鬼那衰老的聲音又像壞掉的門軸一樣響起來:“還有那麽一點點悟性。不過……早著呢,早著呢,起來!打谷子!打完谷子用稻床脫粒,還要揚谷、曬谷……平民百姓一天天的怎麽過,你就給我怎麽過,知道了?”

“知道了。”荊紅追站起身,平靜地說。

在他目不能及之處,蘇晏帶著小廝坐上了新的漕船,繼續順流南下,過了秋山暮鐘的淮安,過了腰纏騎鶴的揚州,過了滿眼風光的鎮江,終於如期抵達了潮打空城的金陵。

在新上任的南京禮部左侍郎蘇晏蘇大人,陪著太子舉行祭陵大典時,陪著太子洗脫褻瀆皇陵的罪名時,陪著太子閉門擋雪、抱貓讀書時,陪著太子微服私訪、關心春耕時,陪著太子結識屈士、拜訪老臣時,陪著太子渡過最低潮、最失落、最抑郁的一段人生時……

荊紅追在當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

他就是整個大銘億萬子民其中的一個,去耕作、服役、烹飪、買賣……去親眼見證生老病死,去重新認識人與生命。

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學會了比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還要多的東西。

他仍然不愛笑,不愛說話,雙眼是碧澄而冰冷的湖。但他會幫著逃離丈夫毒打的婦人阻攔夫家的追兵;會拎起惡作劇的熊孩子掛在樹梢上,等他們哇哇大哭著認錯時再救下來;會用準備買肉的銅板,去買賣花少女籃子裏打蔫的最後一束杏花。

不知不覺間,他的目光中沒有了劍走偏鋒的煞氣,雙手已聞不到殘留的血腥味。

他被迫出手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連招式都遺忘了,隨意折斷柳條一拂,便卷住了江湖上成名魔頭的雙腿,趁夜將之倒掛在衙門口的牌匾下。

隨著病情的惡化,魏老鬼的身體蜷曲得更厲害了,越來越愛使喚他。荊紅追也不以為意,把所有事都做得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魏老鬼專門戳他用的拐杖,從一開始的百發百中,慢慢變成十中五六,再後來十中一二,到最後竟連他的衣角都沾不到邊。

他並沒有刻意閃躲,只是自顧自地劈柴、燒火、做飯,動作行雲流水。世上何種武器能戳得中雲,劈得開水呢?從那以後,魏老鬼再也不用拐杖戳他了。

突然有一日,荊紅追從丹田中感受到些微發熱、發脹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