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無窮盡的喜歡

蘇晏把果脯慢慢嚼咽了,酸甜從唇齒間一直滲到心裏。朱賀霖低頭在盤子內撥來撥去,在什錦果脯裏尋找金桔口味——他自己不喜歡,嫌酸,但蘇晏喜歡。

蘇晏看著朱賀霖,心想再過十年、二十年,哪怕赤忱熱烈的少年變成了深沉冷酷的帝王,哪怕真會走到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那一步,自己仍會清晰地記著眼前這一幕,記著對方跪在太廟神牌前發誓“一生一世永不相負,一生一世白首不離”時眼中閃動的淚光。

不問值不值得,只問願不願意。

毫無疑問,他願意。對朱賀霖,他有種基於前世歷史的天然信任,也有種發自內心的親昵與喜愛。

他要為這個少年劈波斬浪,力挽狂瀾,窮盡此生將他推向一代明君的聖壇,讓他得到本就該屬於他的尊榮。

朱賀霖又揀了枚果脯遞過來,蘇晏捉住他的手指從嘴邊移開,說:“我要彈劾衛家。”

朱賀霖並未露出驚訝之色,只是皺起眉頭。這個表情出現在他一貫無憂無慮的臉上,顯出了些成熟的意味。然而成熟就意味著將要面對更多的責任、取舍與煩惱。

“什麽時候?”他問。

蘇晏答:“萬壽節後的第一次朝會。”

朱賀霖又問:“成功的把握有多少?”

蘇晏笑了笑,沒有回答。

朱賀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指尖的果脯落入掌心,他緊緊攥住拳頭,說:“我覺得這不是個好時機。”

“為何?”蘇晏反問。

朱賀霖沉默了一小會兒,有些難堪地答:“父皇……待我已大不如前。”

方才與富寶的聊天中,蘇晏也捕捉到了一點蛛絲馬跡。他安撫地握住朱賀霖的手背:“小爺忘了,我以前就與你說過,因為皇爺知道幼鷹是不能總捂在鳥巢裏的。”

朱賀霖搖頭:“不一樣,父子連心,這次我能清楚地感覺到,父皇的心離我越來越遠了。就從……從坤寧宮失火之後。”

蘇晏眼前依稀浮現出映亮夜空的熊熊大火,宮殿前廣場上一片蔓延的血泊,宮人的哭喊聲與太子的怒吼聲在火光中回蕩。

“有些錯一旦犯下,是不是就無法回頭,也再不能得到原諒?”朱賀霖難過地低語,“我一定是讓父皇失望到極點了,所以這一個月來,他幾乎沒踏足東宮,也不再召我夜裏去養心殿學習政務,就連我每天去問安時,他也常托詞不見。即使見了面,也只例行公事地問幾句課業與賑災的事。”

蘇晏總覺得不至於。景隆帝寵愛了太子十五年,多少次頑劣胡鬧、雞飛狗跳都容忍了,怎麽會因為太子痛失母親遺物後、怒而殺人而斷了父子之情。

倒不是說殺人這件事不嚴重,而是在這個封建時代、這樣的文化傳統下,宮人只是皇室眼中的家奴,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會為犯了錯的宮人去責罰太子,頂多就是在心性方面有所不滿。而且太子去太廟跪了大半個月,抄血經為先皇後祈福,皇爺再大的氣也該消了。

蘇晏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朱賀霖卻道:“父皇不是生我的氣,他只是……情淡了,分到別處去了。”

“二皇子?”蘇晏問。

朱賀霖深吸口氣,極力維持不在意的神情,嘴角卻不受控制地緊抿著:“這一個月來,父皇去了十次永寧宮,間隔越來越密集,最後一連三夜都留宿在永寧宮。我聽宮人們私底下說,老二眉眼長開了,越發像父皇,無論說話、走路都比尋常孩童要伶俐得多,說他是紫微照命、天生慧根。”

又是帝星,又是慧根,這套路還真耳熟得很,蘇晏輕“呵”了一聲。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朱賀霖的胳膊:“放心,二皇子哪怕生成個彌勒佛模樣,我朝‘立嫡立長,嫡在長前’的祖制也不會改。”

朱賀霖點頭,又道:“我倒不是考慮老二是否對儲君之位有威脅,而是一想到父皇……心裏真不是滋味。”

就像生來受寵的孩子,忽然發現父母不再愛他了一樣。蘇晏完全能理解他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卻不能任由他這麽消沉下去。

“既如此,你做個成全父親心意的孝子,加倍敦愛弟弟就好了。”蘇晏語聲冷淡,“將來皇爺若是真生出了易儲之心,你便雙手奉上東宮之位,去做個像你四王叔那樣的閑散王爺。”

“——不行!”朱賀霖猛地提高聲量,從圓睜的眼中放出一道厲光,“我是名正言順的太子!要做個好皇帝,將來成為盛世明君,這個志向從我知人事時就已立下,怎麽可能說放棄就放棄!今日我若讓出東宮之位,明日讓出的就可能是我的性命!”

蘇晏哂笑:“這一點你倒是看得挺透徹。”去年在東苑,兩人坦誠約定同舟共濟時,他就認為朱賀霖有未雨綢繆的遠見,果然沒有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