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我來送你一程

這一夜,蘇晏睡得極不踏實。

前半夜眠淺多夢,夢中一個模糊的身影憑窗而立,總不轉身。他想上前抱住,可一舉步就驚醒,如是再三。

後半夜幹脆徹底失眠,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

湯婆子變冷了,腳冰。阿追還沒回來,擔心。政事千頭萬緒,煩人。七郎被盯得緊,糟心……

蘇晏給自己找了許多理由,腦子裏群馬奔騰,好容易熬到三更天,起床穿衣洗漱。

除了節假日,奉天門的常朝每日舉行。為了蘇大人能及時上朝,小京小北習慣了早起,已經在燒飯。蘇晏沒事做,在院子裏踢樹幹,練習唯一會的那招武學“葉底藏花鴛鴦腿”。

朝會上波瀾不驚,之前上疏要求責罰太子的言官們集體失憶,除了六部主官提出商議的政務,只兩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是皇帝下諭,派使者團持回復的國書前往瓦剌,出發時間定在三日後。

另一件是萬年不上朝的豫親王,居然來得比大半官員還早。

蘇晏在過金水橋時,與豫王狹路相逢,看他穿了一身平日未見的朝服,五彩玉珠九縫皮弁帽、大紅色絳紗袍,手捧白玉圭,顯得格外有威儀。

不久前剛在宮門口撕破臉,說了“兩清”,如今碰面難免尷尬,蘇晏正在猶豫要不要轉身避開,對方已經迎上來。他只好躬身一揖:“給豫王殿下請安。”

同時擔心,橋上都是絡繹走過的朝臣,這狗王爺可別胡說八道。

豫王卻只是頷首,十分端莊地回了句:“蘇少卿。”然後轉身走了。

……就這麽走了?一句騷話都沒說?蘇晏望著他的背影,有點難以置信。

話說回來,豫王的臉色看著好轉許多,眼底不見疲憊與憔悴感,又恢復了豐神俊朗。不僅如此,往常總纏繞在眉宇間的一縷懶洋洋的浪蕩氣息,似乎也如風吹雲散般消失了。

蘇晏琢磨著,豫王想必已不再受迷魂笛音的困擾。浮音受了內傷,又被阿追死盯著,估計自顧不暇;也可能是豫王開始在府內排查嫌疑人,逼他不得不收手蟄伏。

他其實有點想向豫王套個話,看王府內如今是什麽情況,推測浮音有沒有同黨,也想旁敲側擊地提醒對方一下。但豫王走得果決,倒叫他找不著說話的機會,也就暫時作罷。

散朝後,蘇晏去了北鎮撫司詔獄。

地牢深處,獄卒把牢門打開,蘇晏走入嚴城雪的牢房,背後跟著四名殺氣凜凜的禦前侍衛。

嚴城雪正在寫滿字的紙頁上塗塗改改,擡頭見蘇晏目光冷冽,其中一名侍衛手上還端著木盤,木盤裏放著半杯酒,頓時臉色慘白。

顫抖的筆尖在紙頁上滴下墨點。他深吸口氣,擱筆起身,神情如死灰般平靜,“陛下還是要殺我?”

蘇晏面上帶了點遺憾,答:“接到邊關密報,瓦剌正厲兵秣馬,不日將揮師南下。皇爺決定用你的人頭,拖延一些時間,好做應戰準備。”

“大戰有一半是因我而起,用我的人頭祭旗,應該的。”嚴城雪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嘴唇,拱手道,“謝蘇禦史送我一程。”

死到臨頭,他反而平和了許多,不復刻薄之態與咄咄之詞。

“我願領死,只一個請求,還望蘇禦史成全。”

“你說。”

“此事別讓老霍知道。就說,另安排我去執行其他任務,讓他在夜不收安心做事,將來或有再見的一日。”

蘇晏道:“你這樣騙他,不好吧?再說,未必騙得過。”

嚴城雪苦笑:“能騙幾時是幾時。將來等他醒過神,也已時過境遷。時間是沖淡別愁的良藥。”

蘇晏頷首:“我答應你。”

端著木盤的侍衛走上前。

“我選了烈性毒藥,入喉斃命,讓你少受點苦。”蘇晏說。

嚴城雪又朝他作了一揖,二話不說,拿起木盤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酒液極苦,使得舌根澀麻,從食道一路燒進胃裏,灼痛不已。嚴城雪展開衣袖向後倒去,神思模糊地想起,孩提時家鄉傳唱的童謠:

“韃子來,大火起,火燒板屋響呼嘍。爹走了,娘走了,窩鋪裏娃兒也帶走。”

是啊,他本應與父母弟妹一同埋在村莊燒焦的土裏,卻撇下家人獨活十多年,早就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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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聲的呼嘯由遠及近,夾雜著縹緲的呼喚聲,逐漸清晰。

“老嚴,老嚴……”

嚴城雪驀然睜眼,望著陰霾的天空,一臉茫然。

霍惇放大的臉從旁伸進了他的視線中,激動道:“老嚴,你醒了!”

嚴城雪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坐起,發現身在行駛的板車上,他回頭看,京城已被遠遠甩在身後。

趕馬的車夫戴著一頂鬥笠,用濃重的山西口音說:“帶車廂的馬車都派光啦,板車湊合著坐。等到了下一個驛站,再看看有沒得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