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誓與一生一世

天色陰沉沉的,下起了鵝毛大雪。雪花在天地間紛紛揚揚,蔽人視線。

馬車停在太廟大門外,蘇晏身披大氅,將風帽遮住頭臉,走下車廂,頭頂與肩頭立刻素白一片。

富寶打起傘為他遮雪。

蘇晏伸手撣了撣肩頭落雪,接過油紙傘,遺憾道:“這場大雪下得真不及時,若是昨夜下就好了,好歹也能阻一阻坤寧宮的火勢。”

富寶點頭嘆息:“是啊,世間事總是這麽陰差陽錯。”

他取東宮腰牌給守門的侍衛驗看過後,自己打了把傘,與蘇晏一同穿過琉璃門、玉帶橋、戟門與殿前廣場,直接前往供奉歷代帝後神位的中殿。

太廟屬內府神宮監管理,設掌印太監一人,其他內侍十余人。因為雪下得太大,這些內侍們都躲在奉祀署裏烤火,留兩個輪值的,站在中殿的殿門外把守,負責給奉旨受罰的太子送三餐。

富寶給兩個看守內侍塞了點銀子,打發他們回避,隨後推開殿門,招呼蘇晏進來。

偌大的殿內,只在神位前燃了一個炭盆,朱賀霖跪在炭盆旁的蒲團上,擡頭怔怔地望著孝惠慈皇後的神牌發呆。

蘇晏脫下大氅抖了抖,隨手交給富寶,走上前輕喚一聲:“小爺。”

朱賀霖回過神,沒有轉身,用手胡亂抹了幾把臉,擦拭幹凈殘留的淚痕,“你來了。”

蘇晏從旁拖了個蒲團過來,在他身邊跪坐,“事情原委,富寶都告訴我了。”

朱賀霖深吸著氣,極力平息痛哭過後的顫音,“昨夜咱們一起挑的那些花燈,如今連掛的地方都沒有了。”

蘇晏嘆氣,伸手攬住太子的肩膀,什麽也沒說。

朱賀霖側過身緊緊抱住蘇晏,把臉埋進他的頸窩:“清河,我心裏難受……”

“我知道。”蘇晏拍撫太子的後背。

“我心裏難受,不僅因為失去了母後住過的宮殿與所有遺物……更因為我不是個稱職的太子,讓母後的在天之靈失望了。”

朱賀霖的身軀顫抖得厲害,蘇晏擁抱著這個虛歲十五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對方心底深藏的孤獨與惶惑。

厭學好玩、任性恣肆、不守規矩,這些毛病其實朱賀霖自己都清楚,但他不想改,不想被禮制的條條框框約束,不想學父皇那樣嚴以自律。他身在太子位,卻不愛稱孤道寡,即使經歷過刺殺險死還生,心思與行事成熟了許多,本性依然是跳脫而不羈的。

一方面明知身為太子,一舉一動不僅代表自己,更代表皇室的威儀與體面,另一方面又不想讓真實的自己,被重重壓制在威儀與體面的枷鎖之下,為此而生出的矛盾與煩郁,掩蓋在飛揚驕縱的性情裏,輕易不肯示人。

此刻,在蘇晏懷中,他卸下屬於儲君的堅強和驕傲,像個尋常少年,傾訴著內心深處的痛苦。

蘇晏撫摸著少年肩背上逐漸豐隆結實的肌肉,誠摯地說道:“如果把‘太子’當做職位,你的確不完美,甚至夠不上賢良的標準,但你比任何一個努力經營賢良名聲的太子都更加真實,更加有血有肉。

“先皇後聖靈,我無法猜測她心中所想。但我可以告訴你,朱賀霖,我從未對你失望過。我選擇登上你這艘船,不僅因為私交情分,更因為我認定你是下一任的明君,能繼續開創大銘盛世。你有遠見,有才能,有勇氣,欠缺的只是對心性的打磨,以及處事上的歷練。

“我把身家性命押在你身上,並不意味著我是個孤注一擲的賭徒,而是相信自己的眼光——順道厚著臉皮說一句,我看人的眼光向來都很準。”

朱賀霖眼眶潮濕,渾身肌肉都因為這番話而緊繃,繃得發燙發脹,肺腑熱血連帶一顆熾烈的少年赤心,都活脫脫要從腔子裏跳出去,落在對方緊貼著自己的胸膛內。“清河……”他哽咽道,“你真的相信我……能成就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

“當然!”蘇晏毫不猶豫地回答。

朱賀霖不斷抽著氣,最後輕推開他,用袖口使勁擦了幾下臉,鄭重說道:“你跪好,對著我母後。”

蘇晏不明所以,但仍依言,朝先皇後的神牌端端正正地跪好。

朱賀霖整了整冠帽與衣裳,與蘇晏並肩跪著,對著神牌虔誠說道:“母後,您看到我身邊的人了麽,他叫蘇晏,是我在這世上,除了父皇之外最重要的人。他信任我,關心我,情願把性命前途都托付於我;而我也信任他,喜歡他,想要竭盡全力實現他的心願。我誓與他一生一世永不相負,一生一世白首不離,請母後做個見證!”

他轉頭命令蘇晏:“給我母後磕頭,磕三個。”

蘇晏覺得太子的許願中,別的都好說,唯獨“一生一世白首不離”一句似乎不妥,像癡情男女海誓山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