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可不能然並卵

南書房的殿門緊閉,剛下朝的景隆帝與太子,召監察禦史蘇晏密談。

一刻鐘後,太子沉著臉出了殿,自行離去。殿門依然緊閉,接下來整整兩刻鐘沒人出來。

藍喜站在殿外,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聽見一些兒哭聲,隱約還有幾聲拍打的脆響,心頭咯噔一下,琢磨著裏頭究竟是在做什麽?

要說臨幸吧,皇爺可從不如此粗暴,再說這大白天的在外廷南書房,隱秘性差,也不合皇爺的性子。可要說打板子……不能啊,上次蘇晏治好了皇爺的頭疾發作,還沒賞呢,怎麽就罰了?

起居注官從朝會上一路伴駕而來,也侍立在殿外,這會兒正執筆,在一沓紙頁上速記著什麽。旁邊小內侍手捧硯台伺候著。

起居注制度源於西周,數千年來沿襲至今,負責記錄帝王的一言一行,講究的就是“君舉必書,善惡必記”。

帝王既是國家權力化身,其言談話語即為國家之法律,起居動止關系社稷之安危,因此歷朝歷代便少不了侍駕的記注官。

史官修纂國史,通常以起居注為原始材料之一,然後編成《實錄》,再由《實錄》編成國史。

現任的起居注官姓令,名狐,年四旬,清瘦中年文人模樣,進士出身,曾在翰林院當過多年編修。這令家祖上幾代都是史官,可以說是史官世家了。

藍喜瞟了一眼紙頁上密密麻麻的草書,覺得有點眼暈,問:“令大人,這都下朝了,還要記啊?”

令狐頭也不擡,說道;“皇爺下朝後若是入了後宮,自有文書房太監做《內起居注》。但這是在前廷,又召了太子、禦史議事,下官自然要忠於職守,記錄聖躬一言一動。”

藍喜淡眉微皺,把頭湊過去看他寫了什麽,只見最後一行:“十六年正旦巳時,上攜太子禦南書房,召禦史蘇晏密談。太子中退,上與晏獨處一室,宮人皆不得近……”

藍喜自己心裏有鬼,越看越覺得,這條起居注是意有所指。萬一皇爺真的在殿內要了蘇晏,這起居注再寫下去,怕不成了皇帝嬖幸外臣、行事荒唐的證明?

陰私之事,如何能公然記錄在冊,皇爺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這個令狐如此不上道,難怪在翰林院幹了十幾年,也沒有出頭之日。

藍公公心裏替皇帝著急,卻又無權幹涉,拂塵尾巴甩來甩去,片刻後想了一招,狐假虎威道:“令大人,今日的起居注先不入史館,皇爺吩咐了,得空要查閱,交給咱家就好。”

令狐擡頭看著這位禦前侍奉、權蓋中宮的大太監,正色道:“恕下官不能從命。”

藍喜聲線一尖:“這可是皇爺的口諭。”

令狐振振有詞:“莫說聖諭,便是皇爺當面向下官要起居注,下官也不能給。‘自古人君皆不自閱史’,這是不成文的規定,就是為了讓史官直筆不被任何外力幹預。”

藍喜氣他死腦筋鉆牛角尖,“令大人!你我均為臣子,要替君分憂,而不是給皇爺添堵。回頭皇爺見你這一筆,發怒起來,你可想過後果?”

“唐太宗向褚遂良要起居注,褚遂良給了麽?沒有。太宗便不再強求。宋仁宗看了起居注,歐陽修上書直諫,要求人君不得再閱,仁宗從了麽?從了。非但不怪罪歐陽修,還嘉獎他。這是聖德!莫非在藍公公看來,今上之德比不上唐宋二帝?”

“你你……你說你這麽固執,有什麽好處?是給你提俸祿,還是加官進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令大人,為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考慮考慮罷!”

令狐把筆往硯台上一擱,挺直了腰板,臉色肅然:“下官人微勢輕,但始終牢記史官之責——秉筆直書,不畏強權。昔年齊國崔杼弑君,太史如實記之,崔杼怒殺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繼任兄職,亦如實記之,接連被殺。可第三個弟弟依然如實記錄。崔杼問他‘不懼死乎?’彼言‘據事直書,為史官職責,失職求生,不如去死。’如今下官也要用這句話回復藍公公,回稟皇爺。”

藍喜無可奈何。

言官骨頭硬,尚且可以敲之打之。可史官若是硬氣起來,但凡皇帝還要點臉,無不敬他三分,否則還不知會在青史上留下怎樣的汙名。

正僵持間,殿門從內打開,蘇晏用手帕捂著口鼻,噴嚏連天地走出來。

藍喜怔住,問:“蘇禦史這是怎麽了?”

蘇晏擺擺手,用紅通通、淚汪汪的眼睛看他,“公公可別提了。突染風寒,君前失儀,挨了罰慚愧得很。”

藍喜一瞬間既慶幸又遺憾,忙吩咐小內侍去端一碗熱騰騰的紅棗姜湯過來,讓他服下。一邊故意說道:“皇爺仁厚,想必只是隨口說幾句,蘇禦史不必放在心上。這不,差事還是讓你去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