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我夢見他們了

天際殘陽如血,將陰霾下的荒原籠上一層鐵銹色,風中依稀夾雜著羌笛聲,嗚咽如哭。

折斷的長柄眉尖刀斜插在焦黑的土層間,鎖子甲下的殘缺屍體早已僵冷,骨肉支離的手掌依然緊攥著一支斷箭。

朱槿城突然噯出一口氣,緩緩睜眼。

……我還活著。他望著層雲深處那越發黝黑的天幕,失神地想。

身下飽浸人血的泥土腥臭撲鼻。他雙手動了動,抓住一把草根,一點點積蓄力量,片刻後支起身子站了起來,朝著遍地屍體的戰場,發出一聲怒吼。

這吼聲還十分年輕,像只尚未成熟卻不減爪牙之利的雄獅。他的臉龐輪廓猶帶幾分少年的稚氣,此刻卻被眉眼間橫溢而鋒銳的戰意徹底壓制。

他拔出插在血地裏的漆黑馬槊,大喝道:“黑雲突騎,集合——”

五十名探路突騎,與千名越嶺偷襲的韃靼騎兵在烏蘭山腳狹路相逢。他身為突騎領,不得不以十二歲稚齡扛起重擔,指揮部下利用地形,迂回遊擊。

他在前鋒以強弓勁矢,於極限射程外,一箭射殺對方首領,震懾敵軍。

又冒險從五十突騎中,再分出十幾騎繞到敵軍後方,做出援軍掩殺的假象,動搖對方軍心。

整整纏鬥了一日夜,才讓傷亡慘重的韃靼騎兵意識到,這塊骨頭又小又硬,還崩牙,實在不值得為此付出玉石俱焚的代價,於是在副首領的撤兵命令中潰敗而走,無功折返。

而突騎們也幾近陣亡殆盡,連同他自己,最後僅存區區六人。

這場被後世稱為“烏蘭山遭遇戰”的小規模戰鬥,成為了歷史上以寡敵眾遭遇戰的經典案例。然而在正史的寥寥數筆記錄中,指揮者的名字卻只有“不詳”二字。

朱槿城靜靜等待,終於看見五個從血泊中爬起的人影,搖搖晃晃向他靠攏。

越來越近,他看見他們滿是血汙的對襟鎖子甲,手裏殘破的兵刃,熏黑的痕跡掩不住青白僵硬的臉。

——那是死人的臉色。

風中羌笛聲時斷時續,如殘魂夜哭。

戰死的袍澤們向他伸出手,像一杈杈蠟白枯槁的樹枝,慘惻地逼問:

“殿下,為何要拋下我們?”

“殿下,塞上終年苦寒,你身在繁華京師,可還記得我們的埋骨之地?”

“殿下,戰旌已失,軍魂猶在,你為何不回來?”

“殿下……”

“將軍……”

“主帥……”

無數呼喚聲在他腦中回蕩,幽微如風聲過隙,卻又震耳欲聾。

他用掌心緊緊捂住兩耳,臨萬軍之陣而巋然不動的身軀,竟無法面對這些質問似的,步步向後退卻……

後方天子都城香紅繚繞,是煙花地,也是誅心牢。

他向金粉裝飾的天獄,無止境地墜下去、墜下去——

豫王猛地坐起身,臉色發青,額上冷汗涔涔。他攥著厚軟錦被,不斷深呼吸,片刻後方才真正回魂,從噩夢重返人間。

有多久,沒有夢到十幾年前的戰場了?逼真得就像再次身臨其境。

窗戶大開的寢殿外,遠處仿佛傳來極微弱的樂音,像羌笛,又像塤,尖銳地顫動著。

難以言喻的煩躁感在肺腑間翻湧,令人胸悶欲嘔、頭腦發漲,逐漸絞成一股無法排解的戾氣。

經年累積的壓抑、不甘、憋屈乃至恨意,都被這股戾氣激發,如石油遇明火,蓬然燒成了一片火海!豫王掀開錦被躍下床,連外衫也不披,快步橫穿寢殿,一腳踹開了緊閉的殿門。

門板在砰然巨響中四分五裂,木屑飛濺。

守夜的內監與侍女們從瞌睡中驚醒,見自家王爺披發跣足,臉色鐵青,惡鬼似的站在洞開的殿門口,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

他們在王府伺候數年,見慣了豫王或慵懶閑適,或風流浪蕩的做派,卻從未見過這般猙獰面目,簡直如傳聞中的阿修羅一般,不禁紛紛腿軟跪地,叩頭請罪。

被撲面的寒風一吹,那股惡氣似乎消散了些,連帶焚身烈焰也火勢漸弱。豫王遙望著黑暗天際的一兩點寒星,神情有些恍惚。

他忽然問:“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聲音……踹門聲?眾人不敢回答,連連搖頭。

豫王側耳細聽,那一線非笛非塤的奇詭聲音並不存在,似乎只是個錯覺,因著夢境而影響到現實。

他沉默良久,最後說:“沒事了,本王突發噩夢,神思混亂時踹壞了門。明日著木匠訂做一扇新的即可。今夜我去後殿睡,你們打理一下。”

巡夜侍衛匆匆趕來。為首的正是韓奔,抱拳行禮:“殿下,出什麽事了?”

這聲“殿下”,讓豫王的手微顫了一下,吩咐道:“你隨我來。”說著大步邁向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