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那小子這小子

王辰立在山坡樹後,遠遠望著騎在高頭大馬上、被眾兵拱衛的蘇晏,心情十分矛盾。

在此之前,最後一次見到蘇晏,他被捆成個粽子塞在馬車裏,無奈地接受被押回府城大牢受審的結局。誰料半途遇上兩撥韃靼騎兵,護送蘇晏的錦衣衛人數不足,陷入全軍覆沒的絕境中。

他那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就像一條只能蠕動的蟲子,憋屈地死在韃子的鞋底。

——與其這樣,他寧可是蘇晏親手結果他的性命,算是給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做個了斷。

然而蘇晏手起刀落,卻只割斷了他身上的麻繩。

“你就算要死,也得死於王法,而不是畜生刀下。走,逃命去吧!”少年禦史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放走了他,望向他的眼神中有遺憾、有不甘,還有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而他當時也是鬼迷心竅,居然沒有趁機溜走,反而操刀殺敵,還聽從那個冷面侍衛的指揮,護著蘇晏突出重圍。

但終究還是沒護住。蘇晏被一個韃靼騎兵用套馬索拽走,當時他只來得及放出全力一箭,將那韃子射落馬背,卻趕不上那匹發狂的奔馬,最後眼睜睜看著蘇晏墜馬,跌落深谷陡坡。

冷面侍衛毫不猶豫,緊跟著也跳了下去。

王辰從後方追上,停在陡坡旁。夜色中,那道峽澗像兇獸張開的漆黑大口,隱藏著未知而致命的兇險。

他略一躊躇,想下去救人。

至少也得確認一下狗官的死活吧,不然怎麽向死去的家人和兄弟交代?他對自己說。但轉念又想,這麽好的脫身機會擺在眼前,不趁機逃走,難道還等著洗幹凈脖子上菜市口斬首台?

正猶豫間,後方幾名韃子舉著火把追來。王辰一咬牙,揚鞭狠狠抽在馬臀,奪路而逃,最後借助夜色,甩掉了為數不多的追兵。

他在慶陽府遊蕩了十幾天,最後聯系上了兵敗逃亡的哥哥王武。

之前王武在清平苑附近圍攻蘇晏的馬車,想要救弟弟,結果被對方反將一軍。蘇晏利用寧夏衛張千戶的五百精騎兵,把他的千余人馬揍了個稀裏嘩啦,手下匪徒戰死和潰逃了一大半。王武自己胳膊上也中了一支流箭,倉皇而走。

好在這此的損失雖大,卻尚未動搖到王武的根基,跟隨他去策反牧軍的,不過是一支分隊,而他麾下的響馬盜還有三四千人。

在與領軍的三當家楊會會合後,王武砍了自己一截小指,指天發誓,日後必要捉住蘇晏,親手將他割喉放血、剁成肉齏,以祭死去的爹娘和弟弟。

劫後重逢時,兩兄弟都是又驚又喜,抱頭痛哭了一場。

王武對弟弟說起自己所立之誓,問蘇晏的下落。

王辰心底像被小銼刀拉了一下,滋味難言,最後說親眼見蘇晏墜谷,想必摔死了。

王武還嫌蘇晏死得太痛快,不夠解氣。王辰在哥哥的罵罵咧咧中,一壇重逢酒喝出苦澀滋味,幹脆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兩人繼續率領響馬盜在陜西各府各縣流竄,不斷慫恿生活困苦的軍余、馬戶與流民入夥,用劫掠官倉與富戶得來的錢糧收買人心,隊伍日益壯大。

——直到該死的蘇晏蘇禦史又活著回來了。

不但活著,還頒布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政令:整頓官牧、收攏流民,減輕馬戶徭役。甚至明確告知各州府,若是官牧改革成功,民牧或將廢除,苦民以久的“戶馬法”很可能會在他們這一輩終結。

猶如久旱逢甘霖,流亡的軍余、馬戶們逐漸響應官府號召,回歸原籍。因為牧軍待遇得到了很大提高,大部分流民開始熱衷去當牧軍,為監苑放牧官馬。

牧軍人手一多,也就沒死刑犯什麽事了。蘇晏還嫌那批被刑部流放過來的重刑犯,養馬不行、虐馬很行,儼然是定時炸彈一樣的社會不安定因素。他還清晰地記得,在清平苑營堡中見到死刑犯牧軍時,那些人臉上的獸欲與兇殘,於是統統給發去陜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律該下獄的下獄,該砍頭的砍頭。

陜西時局的這些變化,使得響馬盜內部也開始人心動蕩。

普通老百姓要不是真活不下去,誰願意落草為寇,每天惶惶然活在被官府追殺圍剿的陰影之中?

既然有了出路,官府又保證自願歸籍的流民可以免罪,還撥給土地讓他們耕種或放牧,為什麽不回去?

於是不少匪眾生了異心,半夜偷偷把甲衣、兵器一丟,換回原本民夫的裝扮,回老家去——還把匪寨分給他們的馬也給騎走了。經常是入夜時分人還睡滿了幾個院子,清晨起床一看,院子空了一半。

王武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響馬盜”這個響當當的招牌總有一天會被砸掉。手裏沒有人馬,難道要他當個光棍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