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吃人不吐骨頭

十二天前。

八月初的京城秋意漸濃,街頭巷尾新開的丹桂散發出的暗香,澗泉般在空氣中流淌。

沈柒身穿群青色飛魚紋雲錦曳撒,腰佩繡春刀,站在一丈巷中。身後跟著千戶石檐霜,以及十余個矯健機靈的錦衣衛緹騎。

一丈巷並非長一丈,而是寬一丈。巷道不算狹窄,兩側堆放著笸籮、竹竿等雜物,還有從墻內人家偶爾飄下來的一兩件晾曬中的衣物,全不能阻攔住一匹飛奔的駿馬。

這是通往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官署的近道,對於一個熟識京城道路、又心急趕路的人而言,從這裏穿馳而過,是很自然的選擇。

所以朱賀霖馳馬穿過這條巷子並沒有問題,問題在於行刺他的人,是早已預知了太子經過的路線,還是暗中跟蹤後選擇在此處進行伏擊?

沈柒認為是後者。

朱賀霖先去辛府找人,得知辛振海摔傷後,才臨時決定前往官署找接任者。刺客要想事先摸清他的路線,除非把“弄傷辛振海”作為前一手布局,才能環環相扣。

但辛振海究竟傷在何人手裏,沈柒自己比誰都清楚。

所以刺客很可能是在街市上守株待兔,畢竟太子不時會微服出宮,在內外城溜達。如若有心,花些時間、耐心與運氣,就能盯得到。

離行刺之時只過去了不到六個時辰。以這條巷子為中心,方圓幾裏都被重兵封鎖,嚴禁任何人出入,住在附近的百姓惶惑不安地縮在家裏,猜測發生了什麽大事。而老天爺也爭氣,沒有刮風下雨,當夜留下的痕跡全都完好地保存著。

沈柒縱身躍上兩側墻頂,來回走了幾圈,又在相連成片的屋脊上仔細查看,找到了一些被踩折的枯枝、墻頭草,並從打鬥痕跡中還原出了當時的場景——

太子能逃過一劫,大部分還是得歸功於他判斷準確、應對迅速。對於一個從未有過實戰的少年而言,這種臨場應變的能力實屬難得。

對面二樓的窗棱處被太子踹出了個大破洞,沈柒跳進去,見裏面是個女子閨房,四下翻查後,並未發現什麽異常。

他詢問了閨房的女主人。

宣勇是這一片的坊長,微不足道的職役小頭目,乍見北鎮撫司的一把手、傳聞中猶勝夜叉羅刹的“摧命七郎”,兩股戰戰,話都說不利索了。宣家小娘子閨名草草,年方十二歲的豆蔻少女,眉目清雋,口齒也伶俐,更比她爹有膽色,朝沈柒福身行禮後,將當夜所見娓娓道來。

那時她正對鏡梳頭,只聽見外面幾聲乒乓作響,緊接著窗戶被撞破,太子翻滾而入,叫她拿根帶子紮手腕,昏過去前自報身份,命她報官。

除此之外,她並未聽見其他動靜,更沒看到刺客的模樣。

“這附近可有蛇出沒?”沈柒問。

宣草草想了想,說:“有的。天熱時,蛇偶爾會爬到水井旁與房梁上避暑,我爹曾經打過一條毒蛇。娘親不讓再打,說蛇有靈性,會記仇,打死了一條,它的家人會嗅著血腥氣來復仇。爹就不再打了,只沿著墻根灑雄黃驅蛇。”

“是什麽品種的毒蛇?”沈柒追問。

宣家小娘子答不上來。宣勇躬著腰,頭也不敢擡:“回、回大人,是白眉蝮。”

沈柒又問了幾句,離開宣家。

石檐霜從墻頭掠下,稟道:“卑職又仔細耙了一趟,沒有更多的發現。”

這倒在沈柒的意料之中——既有膽量與底氣刺殺東宮,必不是尋常人,怎會輕易露出馬腳。這是樁無頭公案,要想清查難上加難。但職責在身,皇命沉沉地壓下來,就算再難,他也得竭盡全力去查。

他打算去東宮,問一問當事人有何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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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朱賀霖正翹著腿,半倚在蘇晏睡過的羅漢榻上吃頻婆果,還不許宮女用銀刀分切,抓著就連皮啃,毫無君子雅正風範。

手背上傷口只是兩個比針眼大不了多少的小孔,早已不痛不癢,體內余毒也在服用禦醫煎的藥湯後逐漸清除。朱賀霖自覺又恢復了生龍活虎,但為了不去文華殿讀書,樂得借口頭暈躲懶。

聽聞沈柒求見,朱賀霖不感興趣地擺擺手,讓富寶打發他走。

富寶走出內殿門,太子又忽然改變主意,吩咐叫他進來。

沈柒進殿,下跪行禮,口稱太子殿下千歲。朱賀霖把果肉嚼得哢嚓作響,“聽說父皇賜你今後不必再跪著奏事,東宮要是讓你跪,豈不顯得壓了父皇一頭?你是這個意思?”

沈柒起身道:“臣不敢。”

朱賀霖乜斜他,表情怎麽看,都寫著滿滿的不懷好意:“還聽說,你想帶隊出京,卻被辛振海頂了缺。辛振海摔斷了腿,你意如何?”

他心心念念蘇晏的下落,原本滿腔急怒,被要命的毒蛇和潛藏的危機一咬,在毒液中凝結成了凜然的冰霜,開始向著心府與骨竅內沉下去。